22.蜉蝣的徹悟(第2/4頁)

奇異的蜉蝣來到了世間。現在,它們正跳著令人目不暇接的舞蹈扶搖直上,這樣的速度很快便將它們同真正的雲霧區別開來,那個湖泊誕生地也被它們遠遠甩在了身下,變成了一個不起眼的小水泡。在舞蹈的強烈催化作用下,一些蜉蝣兩兩糾結在一起。伴隨著這個過程,蜉蝣的煙雲開始擴散開來,漸漸變得稀薄,就像是一陣輕風拂過雲團。

黃昏不可遏止地來臨了。光球變得火一樣通紅,將蒸騰的水汽也染成了金色。喧囂的大地慢慢沉寂,那些曾經鮮艷的野花悄悄關閉了自身的美麗。從清晨開始的這場包羅萬象的戲劇正在莊嚴落幕,但是不必感傷,因為再過十個小時,白晝的大幕又將開啟,光球又將重臨萬方,溪流繼續流淌,野花再次綻放……呵!這美麗的世界沒有盡頭……

但是,一個錯誤出現了,又一個,接著又一個。像沾染了灰塵的雪片般,蜉蝣的屍體越來越密集地墜落,掛在樹枝間,落在草尖上,更多的是漂蕩在水面,然後葬身魚腹。還沒等到光球完全沉沒到地平線之下,那曾經幾乎彌漫了整片天空的小小生靈已覆滅殆盡。在大地的這一面即將進入夜晚之際,蜉蝣們的一切便已沉入永恒的黑暗。它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只能夠目睹下一次晨曦的來臨。

蜉蝣死了。它們那小如灰塵的大腦至死都不知道大地其實有晝夜交替。當然,它們更不可能想象到若幹次晝夜交替之後的季節輪回。在這個短暫的夏日,它們方生方死。蜉蝣的屍體堆積著,組成無數個刺目而討嫌的警示標志,令原本似乎沒有盡頭的恒常世界顯露出虛弱與不安。

“我們是蜉蝣。”孤獨的行者如是說,聲音低回。

但我們怎麽會是蜉蝣呢?蜉蝣成蟲的生命同一個人相比短暫得如同一瞬。生物學上,人類屬於脊索動物門哺乳動物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種,而蜉蝣卻屬於相隔遙遠的節肢動物門昆蟲綱蜉蝣目,兩者之間何止天壤之別。

但是,人類和蜉蝣真的不一樣嗎……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行者漸行漸遠,聲音和背影一同隱沒在了暗夜之中。

像是有道閃電從天劃過,拂掉了蒙在心靈上的最後一層灰霾。杜原的身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雙眼猛然睜開。冷淮似有所料地注視著這一幕,一言不發。

“我的天啊,原來如此。”杜原喃喃說道,“如果我們把目光放遠,放到宇宙中更普遍的尺度上,就會看到另外的‘年’,那就是天年!在它面前,人類……是蜉蝣。”

冷淮顯出激動之色,這段時間以來,他等待的正是這一刻。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江哲心的部分思想獲得重生的時刻。砂粒不知道海洋的浩渺是因為它沉得太深,蜉蝣不知道時空的廣闊是因為它生命太短。最原始的地球生命甚至不能察覺晝夜更替,因為那時的它們還沒有進化出感光器。在此之後,水螅、珊瑚、招潮蟹這樣的古老物種經過了上億年的潮汐洗禮,方能依稀領悟日月輪回的奧秘。又是幾億年過去,爬上陸地的生命開始了與變幻莫測的季節的抗爭,艱辛備嘗。經過三十多億年的漫長演化,這種叫“生命”的東西甚至在身體裏產生了“生物鐘”機制,能夠隨著時間流逝精確調節自身活動節律。南非有一種大葉樹,葉子每隔一百一十分鐘就翻動一次,當地居民稱其為“樹鐘”。南美洲危地馬拉的第納鳥每隔三十分鐘就會鳴叫,誤差不到十五秒。許多動物都在特定的季節更換皮毛,而像尋偶、繁殖等更是有著非常嚴格的時間表。但是,自然界中至今並不存在任何一種能夠憑著生物鐘精確度量“年”的生物,最多也就達到近似適應的程度。即使在人類這樣的智慧物種誕生很久之後,能夠創制準確歷法的文明也是鳳毛麟角。對“年”的認識貫穿了整部人類歷史。所有人都知道四大文明古國是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印度、古中國,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這四大文明古國的順序並非簡單並列,而是在時間上有明確的先後之分。考古資料顯示,古埃及太陽歷誕生於公元前四千年前,古巴比倫太陽歷大約誕生於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古印度太陰歷大約誕生於公元前二千五百年,而中國的陰陽歷大約誕生於公元前二千一百年。學術界普遍認為歷法是衡量一個文明發展程度的重要標準,正因如此,古代中國的文明史排在了四大古國最末。瑪雅太陽歷誕生於公元前三千一百年前,但因為瑪雅文明在考古史上被發現得太晚,否則的話,瑪雅將會排在第三位,而古中國則很可能不再位列四大文明古國之中。

“你終於領悟了!”冷淮難掩激動,“是的,那就是天年。天年一直伴隨著生靈萬物,左右著它們的命運。但即使是人類這種自詡萬物之靈的生物,無數年來對此幾乎一無所知。人類作為物種,已經誕生至少三百萬年,進入文明時代接近兩萬年,之所以一直沒有認識到天年的存在,並不是天年縹緲難尋……”冷淮的聲音像是在宣示著什麽,“真正的原因非常簡單:人類站得不夠高,看得不夠遠。就如同古老恒河裏的一粒細沙,除非它掙脫河水的藩籬直上九霄,否則永遠也不會知道它棲身了億萬年之久的巨河究竟是什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