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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一輛軍用卡車開了過來。這是個龐然大物,排放出大團氣體,發出令人震撼的噪音,就像從古老的擴張時代走出來的某種東西。這東西還在一個街區之外,她就聽到了它的聲音;真正看到它的時候,即便已經對它有所了解,她仍舊差一點驚呼出聲。它快得怕人,發出的噪音更加可怕。在日本的時候,惠美子見過一輛類似的卡車。巖戶先生解釋說這種車輛的燃料是液化的煤。它排出的尾氣極其肮臟,消耗的碳排放額度也高得可怕,但它具有魔術般的力量,仿佛在它的內部有十頭巨象拉拽著它。這東西用做軍用再合適沒有了,而平民既不能合法地取得供其使用的能源,也無法承擔它帶來的巨額稅賦。

它停了下來,排放出的藍色煙霧盤旋上升。一大隊扭結彈簧驅動的小型摩托跟了上來,摩托上的人或是穿著代表王室黑豹部隊的黑色制服,或是穿著代表軍方的綠色制服。還有些人從卡車車廂上跳出來,沖向安德森先生所住公寓大樓的前門。

惠美子躲在小巷裏,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最初,她考慮過逃跑,但還沒走過一個街區,她便意識到自己無處可逃。安德森先生是她在這片狂暴海洋中的唯一避風港。

於是她躲在近處,看著安德森先生所住的有如蟻巢一般的公寓大樓。她努力地思考著,試圖理解這一切。砸破房門沖進去的人竟然不是白襯衫,直到現在,她仍舊驚訝不已。應該是白襯衫才對啊。如果是在京都,過了這麽長時間,警察早就用嗅覺超群的警犬捕獲了她,她甚至已經被憤怒的人們當場處決了。她從沒聽說過任何一個新人類如此徹底地拒絕服從人類。更沒有哪一個新人類像她這樣,親手放出了大量的人類鮮血,之後還逃跑了。胸中的羞恥和憎恨同時燃燒起來,她不能留在這裏了。這幢專供外國人居住的公寓樓是她唯一能夠期望得到安全的地方,但它已經被徹底地侵入了。整個城市中再沒有一處能夠對她表現出善意的地方。

更多的人從軍用卡車上跳下來了。他們朝這邊走來,惠美子躲進巷子深處。她認為他們一定是要擴大搜尋的範圍,於是做好了抵禦身體熱量、迅速逃跑的準備。如果從這裏開始奔跑,她可以逃到水渠旁,在那兒讓身體涼爽下來,然後再一次開始逃亡。

但那些人只是在大路上來回走動,似乎並沒有進一步搜查或追捕她的意思。

公寓大樓那邊一陣混亂。黑豹士兵從樓裏拖出兩個戴上了粗麻布頭套的人,他們手上的皮膚十分蒼白,肯定是外國人。她認為其中一個應該是安德森先生,她能認出他身上的衣服。他被那群士兵推著往前走,跌跌撞撞,險些摔倒,重重地撞上卡車後部。

兩個黑豹士兵罵罵咧咧地把他拽到車上,把他推倒在另一個外國人身邊。更多的士兵跳上車去,將他們團團包圍。

一輛豪華轎車靠著路沿停了下來,獨特的煤一柴油混合發動機發出低低的轟鳴聲。這輛車的外形十分古怪,跟那輛運兵卡車相比,可以說異常安靜,但排放量同樣巨大。這是富豪乘坐的車輛。幾乎無法想象什麽樣的人能擁有如此巨額的財富……

惠美子倒吸了一口氣。是貿易部部長阿卡拉特,在保鏢簇擁下鉆進轎車。旁觀的人群吃驚地注視著這一切。和他們一樣,惠美子也完全驚呆了。隨後,豪華轎車啟動、開走,運兵卡車也咆哮著緊隨其後。兩輛車在路上留下大量煙霧,然後在街角處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留下的是寂靜。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聲聽不見了之後,寂靜像有形之物一般壓迫著每一個人。她聽到了人們的竊竊私語:“政治……阿卡拉特……法朗?普拉查將軍……”

即便以她超常的聽力,她仍舊捕捉不到任何有意義的信息。她死死盯著卡車消失的方向。下決心的話,她或許能跟上……她放棄了這個想法。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不管安德森先生去了哪裏,她都不能卷進去。不管他陷入的是什麽樣的政治旋渦,總會以同樣的醜陋方式終結。

惠美子想,既然現在所有人都離開了公寓大樓,她能不能簡單地溜回去,在裏面躲起來。大樓的正門之外,兩個人開始向路過的人群發放傳單。又有兩個人騎著載貨自行車過來,貨架上捆紮著更多的傳單。一個人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把一張傳單張貼在路燈柱上,然後扶起自行車,騎上車繼續前行。

惠美子往前走了一步,想拿到一張傳單,但一陣恐慌刺痛了她,使她停下了腳步。她沒有試圖到騎車人那裏拿傳單,任由他們騎著車走遠,這才謹慎地慢慢靠近貼在路燈柱上的那一張。她集中精力,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更自然。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輕輕擠到聚集起來的人群中,在他們之間爭取更好的位置,同時伸長脖子,試圖在黑色頭發和努力伸直的軀體之間看到那張傳單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