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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錢存在銀行裏的問題就是,某只老虎眨眨眼睛的工夫就會注意到你:原本是你的錢,轉眼就變成了他們的;你一生的血汗、勞動和銷售提成落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手裏。這個問題――關於存錢的問題――一直在咬嚙福生的神經,就像一只基因修改象鼻蟲,但他卻沒辦法將其一把碾成膿液和甲殼的殘渣。

若用時間來衡量,一個人將自己的時間用於賺取薪水,而薪水則在某家銀行裏面存放著,那麽此人有超過一半屬於這家銀行。好吧,即便你是個懶惰的泰國人,至少也有三分之一。而失去了三分之一,實際上就等於失去了全部。

一個人有哪個“三分之一”是可以丟棄的?從他的胸口到他開始變禿的頭頂?還是從他的腰到他逐漸發黃的腳趾甲?兩條腿和一只手?兩條胳膊和一個腦袋?假如一個人失去了四分之一的肢體,倒還不是必死無疑,但三分之一則實在超過了能承受的底限。

這就是銀行的問題。只要你將你的錢放入它的巨口,就等於說這只老虎已經用牙齒咬住了你的頭。三分之一,或者一半,或者一個長滿老年斑的頭顱――都意味著失去了全部。

但假如銀行不值得信任,那又有什麽東西是能夠信任的呢?門上的一把爛鎖嗎?還是把錢塞入取出了填充物的床墊?藏在屋頂的瓦片下,再用香蕉葉蓋起來做掩護?又或者在貧民窟的小屋中切開竹子做的屋梁,仔細地將其內部掏空,然後把他帶回來的一卷卷鈔票全都塞進去?

福生選擇了塞進竹子這個方案。

把房間租給他的人聲稱這是“公寓套房”,從某種角度來說,的確如此。這房間四面都有墻,而不是用椰殼制作的防雨帳篷之類的東西。房後還有一個小小的庭院,院子裏有個廁所,不過和墻壁一樣,是他與六個鄰居共用的。對一個黃卡難民來說,這何止是公寓套房,說是豪宅也不為過。就算如此,他還是聽到周圍所有的人都在抱怨――這就是人性。

房間的木墻無疑稱得上是一種奢侈品,盡管墻的下沿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甚至能看到鄰居們腳上穿的涼鞋。而且墻上還塗著油,以防木材在潮濕炎熱的氣候中腐爛。但這些墻是很有必要的,它們為他提供了一個存放現金的地方,否則他就得把錢用三層狗皮包好,放在雨水桶的底部,並祈禱在水中浸泡了六個月的狗皮仍然能夠防水。

福生停下手裏的活兒,仔細聆聽著。

旁邊的房間裏傳來沙沙聲,但沒有跡象表明有人在偷聽他像老鼠一樣悄悄在墻上打洞的行為。他在將一塊竹板弄松,刨下來的鋸末也都收集起來以備後用。沒有任何東西是理所當然的――這是第一課。洋鬼子在收縮時代得到了這個教訓。沒有了石油,他們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國家;他本人則是在馬六甲學到的這一課。沒有任何東西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東西是完全可靠的。一個富有的人完全可能變得窮困潦倒。一個充滿歡聲笑語,每個人都油光水滑、無憂無慮,吃著豬肉和海南雞飯慶祝春節的華人家庭,最終只剩下一個瘦弱的黃卡難民存活。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恒的。至少以一個佛教徒的角度來看,他可以理解這些。

福生苦笑了一下,繼續安靜地千活。他沿著竹板頂部的一條線挖,將所有掉下的碎屑都收集起來。他現在的生活可謂奢侈:有蚊帳,還有一個燒沼氣的小爐子,一天可以用兩次一一前提是他得付錢給當地幫派的大佬,這樣才能開通連接到城市路燈柱上的通氣管。當然,這是非法的。他還有屬於自己的一套接雨水的瓦罐,就放在窄小的庭院中。這院子是件不折不扣的奢侈品,保護它的是他那些極度貧窮的鄰居的榮譽和正直。當然,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因此他讓這些雨水罐裏面長滿綠色的黏液和蚊子卵,以確保它們不會被盜。在這裏,他可能會在外面被人殺死,鄰居家的妻子可能會被黑道人士看上而遭到強奸。盡管治安如此惡劣,他的這套瓦罐卻一直安然無恙。

福生撬開竹梁上的小竹板,屏住呼吸,試著不發出刮擦的聲音。他選擇這個位置的原因是這裏的竹梁露了一點出來,低矮的天花板上方的瓦片把這個角落遮擋得十分陰暗。隱蔽與陰暗的地方代表著機會。周邊的居住者都醒著,有人在呻吟,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吸煙,而他則在緊張地流汗,開發這個隱蔽處。在這裏藏這麽大一筆錢真是愚蠢。要是貧民窟發生火災怎樣辦?要是某個蠢貨的蠟燭翻倒,點燃了墻壁的木材怎麽辦?要是那些暴民來到這裏,把他堵在屋裏又該怎麽辦?

福生停了下來,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我真是瘋了。沒人會來找我的。綠頭帶在遙遠的馬來亞,王國的軍隊會把他們擋在這個國家之外。就算他們真的來了,他們還得穿越一片多島的海域,這就給了我足夠的準備時間。他們得乘坐扭結彈簧列車,又需要好幾天的時間,更何況鐵路肯定會被女王陛下麾下的將軍們炸毀。即便他們的進攻能用上煤炭,那至少也要二十四個小時。要是不使用煤炭呢?就得靠雙腳走上幾個星期。時間足夠。我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