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碳族事務所

01.

盧文釗在醫院的診療箱裏躺了整整五天。輕度燒傷,外加輕微的腦震蕩,不算特別嚴重。同時受傷住院的400多人中,許多人的燒傷面積超過90%。那五天裏,盧文釗一直處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他懷疑是麻醉劑的效果,但有可能是皮膚再生劑的副作用。

在夢裏,盧文釗反復回到爆炸現場,看到泰德慈祥的笑容與綠色的火焰爆起,聽到四周驚恐的呼喊,感受到灼人的熱浪迎面撲來。而在清醒的時候,盧文釗看到醫務人員忙裏忙外,聽到別的傷員呻吟喘息,感受到被大火燒傷的皮膚在默默地生長。他就是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思考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思考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思考這事會有什麽後果。

第五天中午,盧文釗獲準離開診療箱。主治醫生告訴他:“恢復得非常好,再休息幾天,注意保養,不會有什麽後遺症,也不會有什麽疤痕。”盧文釗爬出診療箱,先艱難地到廁所撒了一泡尿,又站到鏡子前,仔仔細細查看了一下傷情。雙手、雙臂、臉頰、前胸和膝蓋上下,都有面積不等、程度不同的疤痕。但願醫生沒有撒謊。現在,最糟糕的是腦袋。大部分頭發都被燒掉,為了做手術,護士又來剃了一次,結果平生第一次,盧文釗變成了禿頭,和尚一般。

看著鏡子裏那個糟糕的自己,盧文釗只有苦笑。他向著鏡子裏那個人做了個鬼臉,那個人回他以鬼臉。

胃忽然抽搐了幾下,向他發出了一個信號。饑餓的感覺驀地充盈了他的全身。躺在診療箱裏的幾天裏,他一直沒有吃東西,靠注射的營養液過活。饑餓是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很少體驗過,更不要說,這次的饑餓感同時又帶來了程度不低的欣喜感:我還會餓,我還活著,我還沒有死。

根據室內導航的地圖指示,盧文釗找到醫院餐廳,點了一份午餐。坐下來準備吃的時候,植入系統提醒他,有一封信,來自泰德·卡欽斯基。盧文釗心中一凜,一邊吃飯,一邊讓植入系統把信投射到視網膜顯示器上。

信很長。飯吃完了,信才看了一半。盧文釗坐在原處,堅持把信看完。他的心中五味雜陳,各種感覺難以言表。

02.

盧文釗:

你好!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死了。在垂直農場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計劃好了這一切。

我出生在芝加哥,從小智力超常,醉心於數學,16歲被哈佛大學數學系錄取,25歲獲得密歇根大學數學博士學位。我的博士論文異常出色,榮膺年度最佳論文獎。主持論文答辯的教授稱,全地球最多只有12個人能理解、欣賞我的研究。這是我最為驕傲的時刻。博士畢業後,我被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數學系聘為助理教授。如果不是28歲時,我被邀請去參觀一家現代化養雞場,我的一生很可能就在純粹數學的思辨裏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當時,一家著名的快餐連鎖店受到公眾在食品安全方面的質疑。連鎖店老板邀請了幾位教授去養殖場參觀,目的當然是需要專家的意見來平息正洶湧澎湃的負面輿論。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邀請我這個數學系助理教授,但他邀請了,我也受邀去了。也許是好奇吧。

參觀養殖場時,我深深地受了刺激。

我看見那些雞雛剛剛出生就被趕上了高速公路一般的傳送帶,它們挨挨擠擠,密密匝匝,全然不知道自己將會面對什麽。傳送帶旁端端正正坐著數十名工人,他們用肉眼判斷哪些雞雛有瑕疵,就用手把它們拎起來,毫無憐憫地扔進另一個通道裏——在那裏,這些出生才幾分鐘就被淘汰的小生命會被迅速淹死,然後加工成飼料,用以喂養它們那些沒有被淘汰的兄弟姐妹。

我看見那些沒有被淘汰的雞雛繼續在傳送帶上前行,先是打了各種疫苗(“我們必須保證小雞們不會生病,一旦籠舍裏發生瘟疫,我們可損失不起”),然後被另外一批工人分到各自的籠舍。那籠舍分成若幹層,一群雞雛丟進去,密密麻麻,連轉身都做不到。當飼料從天而降的時候,雞雛們爭先恐後地奔向飼料槽,那場景,猶如諾曼底登陸戰。

我看見稍大的雞會被轉移到更大的籠舍裏,有些特殊品種的雞甚至奢侈地擁有單家獨院,然而依然很小。它們的腳爪因為缺少運動而變得無比的長。帶我們參觀的人抓了一只雞放到地上,長長的腳爪讓它無法站穩,只能笨拙地撲打翅膀,試圖穩住身形,最後只好匍匐在原地,任由工人將它抓回籠子。它們的一輩子都將這樣在籠舍裏度過(“只需要42天,就可以出籠,送去屠宰場宰殺了。這是它們第一次離開養殖場,第一次坐車,第一次見到陽光。當然,也會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