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第3/6頁)

學生們被我的思維震撼,鴉雀無聲。我笑道:“我說這些,只想給出一種思維方法,幫助你們打破思想的壁障,並不是相信道家或瑜伽派的法術。天聲你說對嗎?你是否認為口念咒語就可叩墻而入?”

學生們一片哄笑,林天聲微笑著沒有說話。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犯了多麽愚蠢的錯誤。我給出一連串清晰的思維推理,但在最後關頭卻突然止步,用自以為是的嘲笑淹沒了新思想的第一聲兒啼。

這正是我素來鄙視的庸人們的慣技。

到達河西鄉已是夕陽西下。黃牛在金色的夕陽中緩步回村,牛把勢們背著挽具,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響聲。地頭三三兩兩的農民正忙著撿紅薯幹,我向一個老大娘問話,她居然在薄暮中認出我:“何老師哇,是來看那倆娃兒嗎?娃兒們可憐哪!”她絮絮叨叨地說下去,“別人都走了,就剩下他倆,又不會過日子。你看,一地紅薯幹,不急著撿,去談啥亂愛,趕明兒餓著肚子還有勁兒亂愛麽?”

她告訴我,那倆娃兒一到傍晚就去黃河邊,直到深夜才回來。呶,就在那座神像下面。我匆匆道謝後,把自行車放在村邊,向河邊走去。

其實,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學家,我想。她的話抓住了這一階層蕓蕓眾生的生存真諦——盡力塞飽肚子。

說起哲學,我又想起一件事。20世紀60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學家阪田昌一提出物質無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說這是第一位自覺運用辯證唯物主義指導科學研究的自然科學家,全國自然聞風響應,轟轟烈烈地學起來。

我對以政治權威判決學術問題的做法,歷來頗有腹誹,這樣只能產生李森科那樣的學術騙子加惡棍。但在向學生講述物質無限可分思想時,我卻毫無負疚之感,因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觸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覺到心靈的震撼,心弦的共鳴!我能感受到一代偉人透視千古的哲人目光。

我在課堂上講得口舌生花,學生聽得如癡如醉,包括林天聲。

傍晚,我發現一個大腦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喚他進來,溫和地問他有什麽事。林天聲猶豫很久,突兀地問:“何老師,你真的相信物質無限可分嗎?”

我吃了一驚。縱然我自詡為思想無羈,縱然我和林天聲之間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政治高壓氣候下說出這句話,畢竟太膽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聲又猶豫很久。

“何老師,人類關於物質世界的認識至今只有很少幾個層次,總星系、星系團、星系、星體、分子、原子、核子、層子或誇克。雖然在這幾個層級中物質可分的概念都是適用的,但做出最後結論似乎為時過早。”

我釋然笑道:“根據數學歸納法,在第n+1步未證明之前,任何假設都不能作為定理。但如果前幾步都符合某一規律,又沒有足夠的反證去推翻它,那麽按已有規律做出推斷畢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聲突然說:“其實我也非常相信。我一聽你講到這一點,就好像心靈深處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撥動,發出嗡嗡的共鳴。”

我們相互對視,發現我們又處於一種極和諧的耦合態。

但林天聲並未就此止步。“何老師,我只是想到另外一點,還想不通。”

“是什麽?”

“從已知層級的物質結構看,物質‘實體’只占該層級結構空間的一小部分,如星系中的天體、原子中的電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質中穿越自如,說明在可預見層級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說這個推論對嗎?”

我認真思索後回答:“我想是對的,我的直覺傾向於接受它,它與幾個科學假設也是互為反證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論,宇宙的初始是一個很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脹後所形成的物質中都有空隙。”

林天聲轉了話題:“何老師,你講過獵狗追兔子的故事,獵狗在兔子後100米,速度是它的兩倍。獵狗追上這100米,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這似乎是一個永遠不能結束的過程。實際上獵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為一個無限線性遞減數列趨向於零。”

我的神經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他的話意。

林天聲繼續他的思路:“物質每一層級結構中,實體部分只占該層級空間的一部分,下一層級的實體又只占上一層級實體部分的若幹分之一。所占比率雖不相同,但應該都遠小於1——這是依據已知層級的結構,用同樣的歸納法得出的推論。所以說,隨著對物質結構的層層解剖,宇宙中物質實體的總體積是一個線性遞減數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