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第3/14頁)

馬丁在新聞界闖蕩了30年,素以嗅覺靈敏、行文刻薄著稱。在Z市的上層社會中,他是一個不討人喜歡,又沒人敢招惹的特殊人物。現在,“鯊魚(這是他的綽號)”又聞見血腥味啦,他決心窮追到底,絕不松口,即使案子牽涉到他的親爹也不罷休。

僅僅一個小時後,他就打聽到:吉明的恐怖行動和MSD公司的“自殺種子”有關。聽說吉明在行動前曾給地方報社《民眾之聲》寄過一份傳真,但他的聲明在某個環節被無聲無息地吞掉了。

“自殺種子”──這本身就是一個帶著陰謀氣息的字眼兒。馬丁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聖方濟教會醫院拒絕采訪,說病人病情嚴重,燒傷面積達89%,其中三度燒傷37%,短時間內脫離不了危險。馬丁相信醫院說的是實情,不過他還是打通了關系,當天晚上來到了病房內。病人躺在無菌帷幕中,渾身纏滿抗菌紗布。帷幕外有一名黑發中年婦人和一名黑發少年,顯然也是剛剛趕到,正在聽主治醫生介紹病情。那位母親不大懂英語,少年邊聽邊為母親翻譯。婦人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橫禍擊蒙了,面色悲苦,神態茫然。少年則用一道冷漠之墻把自己緊緊包住,看來,他既為父親羞愧,又艱難地維持著自尊。

馬丁在20世紀70年代和90年代去過中國,最長一次住了半年。所以,他對中國的了解絕不是遠景式、膚淺式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說,他“親耳聽見了這個巨大的社會機器在反向或正向加速運轉時,所發出的吱吱嘎嘎的摩擦聲”。即使在70年代那個貧困的中國,他對這個國家也懷著畏懼。想想吧,一個超過世界人口1/5的民族!

沒有宗教信仰,僅靠民族人文思想維持了五千年的向心力!拿破侖說過,當中國從沉睡中醒來時,一定會令世界顫抖──現在它確實醒了,連哈欠都打過啦。

帷幕中,醫生正在從病人未燒傷的大腿內側取皮,隨後將用這些皮膚細胞培育人造皮膚,為病人植皮。馬丁向吉明的妻子和兒子走去,他知道這會兒不是采訪的好時機,不過他仍然遞過自己的名片。吉妻木然地接過名片,沒有說話。吉的兒子滿懷戒備地盯著馬丁,搶先回絕道:

“我們什麽也不知道,你別來打攪我媽媽!”

馬丁笑笑,準備施展他的魅力攻勢,這時帷幕中傳來兩聲短促的低呼。母子兩人同時轉過頭,病人是用漢語說的,聲音很清晰:

“上帝!上帝!”

病床上,在那個被纏得只留下七竅的腦袋上,一雙眼睛緩緩睜開了,散視的目光逐漸收攏,定焦在遠處。吉明沒有看見妻兒,沒有聽見妻兒的喊聲,也沒有看見在病床前忙碌的醫護。他的嘴唇翕動著,喃喃地重復著四個音節。這次,吉妻和兒子都沒有聽懂,但身旁不懂漢語的醫生聽懂了。他是在說: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長著翅膀的小天使們在潔白的雲朵中圍著吉明飛翔,歡快地唱著這支歌。吉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裏,唱詩班的少男少女們圓張著嘴巴,極虔誠極投入地唱這首最著名的聖誕頌歌《彌塞亞》:

“哈利路亞!世上的國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國,他要做王,直到永遠。哈利路亞!”

教堂的信徒全都肅立傾聽。據說1743年英國國王喬治二世在聽到這首歌時感動得起立聆聽,此後聽眾起立聆聽就成了慣例。吉明被這兒的氣氛感動了。這次他從中國回來,專程到MSD公司總部反映有關“自殺種子”的情況。但今天是星期天,閑來無事,無意中逛到了教堂裏。唱詩班的少年們滿臉洋溢著聖潔的光環,不少聽眾眼中噙著淚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這種特殊氛圍中聆聽這首曲子,聆聽它雄渾的旋律、優美的和聲和磅礴的氣勢。他知道這首合唱曲是德國作曲家韓德爾傾全部心血完成的傑作,甚至韓德爾本人在指揮演奏時也因過分激動而與世長辭。只有在此情景中,吉明才真正體會到那種令韓德爾死亡的宗教氛圍。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凈化了,胸中鼓蕩著聖潔的激情──但這點激情只維持到出教堂為止。等他看到世俗的風景後,便從剛才的宗教情緒中醒過來。他自嘲地問自己:吉明,你能成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嗎?

他以平素的玩世不恭給出答復:扯淡。

他在無神論的中國度過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許多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銹蝕了,唯獨無神論信仰堅如磐石。因為,和其他流行過的政治囈語不同,無神論對宗教的批判是極犀利、極公正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加堅實。此後他就把教堂中萌發的那點感悟拋在腦後,但他未想到這一幕竟然已經深深烙入他的腦海,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現了。這幅畫在他面前晃動,唱詩班的少年又變成了帶翅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國的門口迎接他。上帝須發蓬亂,瘦骨嶙峋,穿著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微笑嘲弄地看著上帝,我從未信奉過你,這會兒你來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