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皆大歡喜(第3/4頁)

她向他伸出手去。通常,萊恩都會給她搓搓手,好讓她的手心燃起一絲溫暖。然而,除了對牙醫有某種獨特的效忠,他對艾麗斯則全無真正的幫助。這卑鄙的無情的樣子,下滑的個人衛生狀況,甚至連他對自身健康的故意忽視,於他所無意改變的諸事而言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好幾個禮拜,他唯一能琢磨的便是下一趟突襲打劫,下一間要遭搶的公寓,下一名要挨揍的住戶。他喜歡看斯蒂爾一展身手,著迷於他下意識施暴的種種表現,每一次,都令他們向著摩天樓的那一終極目標又邁進了一步。那裏是一個無拘無束隨自己最出格的沖動而行事的王國。到那時,肢體暴力也就終會平息。

萊恩等待艾麗斯慢慢進入半昏迷狀態。照顧姐姐讓他力不從心,要是她真的快死了,他也沒什麽能做的,唯有給她一劑臨終嗎啡,然後把她的遺體及時藏好,免得被斯蒂爾毀傷。給遺體化妝打扮然後擺出各種怪誕造型,那可是牙醫最愛的消遣。常年修復病人口腔的工作令他的想象力備受壓抑;如今一玩起死人來,想象力復蘇得尤為鮮活。就在前一天,萊恩撞進一間公寓,發現他正給一位死了的客戶經理畫上詭異的美容面具,用一件寬松的絲質睡衣把屍體裝扮得如同一位誇張的變裝皇後。假以時日,再配以源源不斷的施展對象,這位牙醫能叫這整座摩天樓重新住滿。

萊恩拿著水壺離開了公寓。同樣昏暗的光線,被一種發自內部的微光塗上了珍珠般的亮澤,充滿了走廊和候梯廳;這是這建築自己分泌出來的瘴氣,蒸餾自所有這些死氣沉沉的混凝土。墻上濺滿了血,覆在噴漆的塗鴉上,就好似在遍布頂層公寓的那些畫作上來了個塔希派[2]的潑色。垃圾袋靠墻堆疊而起,之間躺著廢棄的家具和拆散的磁帶。

走廊裏散落著相機底片,每一張都記錄下了某件久被遺忘的暴行。萊恩走在底片之間,腳下噼啪作響。他擔心引來正在守望的捕食者,於是停下了腳步。這時,樓梯間的門開了,一個身著飛行夾克和羊毛裏皮靴的男子走進了大廳。

看到保羅·克羅斯蘭果敢地大步走過撒滿垃圾的地毯,萊恩意識到這位電視主播像往常一樣結束了午間新聞的播報,剛從電視台下班回來。克羅斯蘭是僅存的一個還會離開摩天樓的人,和外面的世界還保留著最後一絲脆弱的聯系。就連斯蒂爾看到他也要小心繞著走。樓裏有少數人還在看他播新聞。他們躲在掩體後面,蜷縮在垃圾袋之間,看著由電池供電的電視機,沒準還抱著希望,想看到克羅斯蘭時至今日還會突然脫稿,張嘴就將摩天樓裏發生的事情告訴整個世界。

在樓梯間裏,萊恩為狗設過一個陷阱,用的是他從往上三層的一位生態人類學家的公寓裏偷來的熱帶蚊帳。有大批狗從它們繁衍生息的高樓層如瘟疫般向低處降臨。萊恩不指望用這種彈簧支撐的玩意兒能抓住什麽大型犬,不過一條臘腸犬或者京巴還是可以被這個尼龍網纏住的。

樓梯間沒有布防。機不可失,萊恩順著台階下到了下一層。大廳被家具堵上了,他拐進了連接北翼十間公寓的那條走廊。

沿著一溜三扇門,他走進一間廢棄的公寓。房間都空了,家具和配件設施很早以前就被卸了個精光。萊恩到廚房裏試了試水龍頭,然後用他的皮鞘刀割開了洗衣機和洗碗機的膠皮管,接了滿滿一杯金屬味兒的水。浴室裏,一位上了年紀的稅務專家赤身裸體倒在瓷磚地板上。萊恩想都沒想,從屍體上跨了過去。他在公寓裏走來走去,從地上撿起一個空威士忌酒瓶。一股麥芽威士忌的酒香還依稀存留其中,有種幾乎叫人迷醉的懷念。

下一間公寓,同樣是遭遺棄然後被掏空了。在一間臥室裏,萊恩注意到地毯蓋住了一個圓形的凹陷處。他懷疑會不會有秘密貯藏的食物,於是過去把地毯翻卷了起來,卻發現木質地板和混凝土樓面都被鉆通了,形成了一個直通到下方公寓的出入口。

萊恩把房門封好,趴到地板上細看下方的那個房間。一張玻璃圓桌奇跡般完好,映出他濺了血的襯衫和長滿胡須的臉,好似正在從一口深井的井底向上凝望一般。桌子旁邊是兩把翻倒的扶手椅。陽台門是關著的,窗簾掛起在窗戶兩邊。俯視著這樣一番平和景象,萊恩覺得自己是不是意外得以瞥見了某個平行世界,在那奇幻的地方,摩天樓的法則暫時失效,那些巨大的樓房裏只添置家具和裝潢,從不住人。

萊恩一時興起,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細瘦的雙腿伸過出入口,坐到邊沿上,然後縱身躍進了下面的房間。他站在玻璃桌上審視著全屋。得來不易的經驗告訴他:屋裏還有人。什麽地方有一只小鈴鐺在響。臥室裏傳來輕微的刮撓聲,就好像有只小動物想從紙袋子裏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