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鐵 雨

舉目所及盡是金屬。進入彈射管後,我不過是蜂巢內上千格室中的一個。彈射管外,戰火已蔓延開,但我什麽感覺也沒有。我感受不到和平號的震顫,也感受不到飛彈劃過太空、默默奪走無數性命。唯一的聲音就是我的心跳。米琪曾經告訴我,我是他見過心臟最強壯的紅種,主因是我小時候曾被進入體內的坑蛇毒液刺激。這顆心臟在胸口撲通撲通地跳,我雙手跟著微微顫抖。恐懼感慢慢從意識深處滲出。我有好多好多事要擔心。我擔心讓朋友失望,擔心失去朋友,也擔心一旦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會遭受什麽下場。我更擔心自己根本無法承擔眼前的重責大任。這份恐懼出於懷疑——我懷疑自己,懷疑我的革命計劃。當然,我也怕死。我怕漂流在船外的虛空裏,怕辜負伊歐、同胞以及自我。更直接的恐懼則來自高熱金屬。

通訊系統傳出各式各樣的對談,多半是例行公事。計劃已經啟動,我只是裏頭的一個齒輪。戰爭規模太過龐大,已遠非個人之力能夠主導。

我很希望自己可以站在和平號艦橋上,看著敵船一艘接一艘墜落。不過說到控制艦隊,奧利安與洛克的功力在我之上。

我也很想隨蛭附艇攻進敵艦,將一艘艘驅逐艦或無畏艦都搶到自己手上。不然留在艦橋,逐退逼近的敵軍也不錯。問題是,捉拿貝婁那將軍的任務並不屬於我,那將是泰坦父子的功勞。

歸根究底,我的方向操縱在敵人的手上。最大的目標在哪兒,我就得去哪兒。

真正的飛馬項鏈挨在我胸口,觸感冰涼。裏頭裝著伊歐的發絲。專注。

我回想她的頭發是如何隨著礦坑深處的輕風飄揚。專注。一想起她,我就充滿罪惡感。盡管我不願扮演金種,給自己找了無數借口,但事實上,我的人格有部分與金種並無二致。或許我生來便具有兩個顏色的靈魂。

去他的顏色。人不該被顏色局限。那是統治者的妄為,是他們犯的錯。

“親愛的各位,Audentes fortuna juvat.”塞弗羅用私人頻道說拉丁語,我撲哧一笑。

“又是‘命運眷顧膽大之人’這種鬼扯?你幹脆說cape diem——及時行樂——不就好了?”

“這是傳統……”

“你們兩個打仗之前都這樣拌嘴嗎?真可愛。”維克翠的聲音傳來。

“你該看看他們當初在學院的模樣,真是‘一嗥鐘情’呢。”連野馬也跟著取笑,“我有看過影片哦!可愛的小兩口。”

我從野馬語調中聽得到笑意。“他們好像還穿了一樣的衣服,挺新潮的。是不是啊,洛克?不過看起來應該很臭?”

“我那時候沒仔細觀察。”

“怎麽會呢?”

“看到塞弗羅我就嚇死了,怎麽會去注意他穿什麽衣服,”洛克呵呵笑著回應,“那時我一直以為他被松鼠咬過,感染了狂犬病之類。”

“洛克?”塞弗羅語氣很友善。

“塞弗羅。”

“你好啊。”

“你好?”

“下次見面我會記得咬你的。”

“我要出發嘍,”洛克的笑意從聲音中退去,“準備迎戰敵軍主艦隊。”

“你打算怎麽辦?辦一場詩歌朗誦會讓他們聽到想自殺嗎?”塞弗羅繼續反擊。

“你少煩了,”洛克語氣輕快,“願復仇女神指引各位的劍,命運女神指引各位回家的路。重逢之前,我的心與各位同在。”

他過度感性的一段話讓金種不大自在。洛克迅速關閉通訊器。現在只能從主頻道上聽見他下令攻擊敵方的驅逐艦。

“真是個精靈種。”塞弗羅喃喃地說。就連三歲小孩也聽得出他聲音裏有著恐懼。塞弗羅害怕了。

“Hic sunt leones.”我對所有人說,“在另一邊見。”

“Hic sunt leones.”眾人呼應。但並非為了奧古斯都,而是因為我們期許自己真如獅子一樣勇猛。

眾人相互告別,我來不及阻止自己,就開啟了對野馬的私人頻道。過了二十秒,她終於響應。

“什麽事?”她的語氣中充滿猶豫。

“活下來。”我告訴她。

她一陣遲疑,是情緒激動還是不耐煩?

“你也是。”

她關閉通訊器,身邊機械叮叮咚咚,將我送進彈射裝置。

在眾人面前,我一直表現得好像什麽都懂,也明白鐵雨作戰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事實上,我面前的是一頭流著口水的饑餓野獸,躲在黑暗之中,神秘難解,我只是曾看過它的輪廓。我從全息影像中稍微得到一些印象,但那就像孩童仰望鳥兒,只能揣測飛翔可能是什麽感覺。

“部署坐標已送達,”洛克的聲音傳給艦隊中每一個金種,“讓鐵雨開始降落吧!”

電磁力在彈射管中累積,嗡鳴聲灌進來,在往前推送的過程裏,我保持鎮定,注視下方,避免頸部折斷的風險。彈射。我的膽汁從胃部沖上喉嚨,身體隨猛烈的加速度穿越戰場,讓磁力流動,帶領我鉆入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