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 暗

能量以那名汙印為中心往外流泄,肉眼看來仿佛液體。他的身體迅速蒸發,能量像是水銀濺地,往四面八方蔓延,接著又往內收縮,拉扯著附近的人、家具、酒瓶等,一同朝著中央如黑洞般縮緊。隨著噩夢似的轟鳴,真正的爆炸波展開。我抓著胡狼的外套往外飛,用肩膀撞開墻壁,背後的玻璃、木柴、金屬,甚至所有人的鼓膜和軀體,都應聲爆裂。

反重力靴受到波及,飛到一半就失靈了。我們從街道中央往對面的建築物墜落,撞裂了水泥墻,掉進屋裏。露底酒店不斷縮小,先變成葡萄那樣,再變成葡萄幹,最後只剩下一粒沙子的大小。它釋放出死前的慘叫後,帶著火焰與灰燼彈回原位,只是已成廢墟。

被我壓在身下的胡狼失去意識,雙腿嚴重灼傷。我想站直,卻不禁嘔吐,全身骨頭仿佛初生的新枝初次挨過嚴冬的風雪。我勉強爬起,又摔倒在地,再次吐了出來。我清空了肚子,頭骨很痛,鼻孔出血,耳鳴得厲害,眼球被爆炸威力震得疼痛不已,肩膀也脫臼了。我跪坐起身,用力往墻壁一撞,接好關節,“哢”的一聲傳來,我大大呼了一口氣,手指像是紮進無數細針。我忍著痛,總算將自己撐起站好,拉起胡狼,望向外頭的一片黑煙。

除了回蕩在內耳的呻吟外我什麽也聽不見,感覺仿佛有群麻雀躲在耳中狂叫狂啄。我搖搖頭,想甩去眼前轉動的光點,等到視線清晰,我才發現自己被黑煙包圍,很多人跑去幫忙滅火,或試圖救助受困的人,但應該只能找到屍體和灰燼。夜空中傳來隆隆聲,胡狼的支持部隊從空中降下,將他們的主子接走,此時我的聽覺也差不多恢復了。那些麻雀的嘈雜被噼啪響的火焰與傷者的哀號淹沒。

我站在一間廢工廠前面,距月球城塞四百公裏,位於舊工業區。新工廠直接蓋在本區上空,將這些老前輩像黑頭粉刺一樣硬埋在一層新皮膚底下。這裏什麽都臟:水裏有鐵銹,苔蘚甚至會食肉。要不是我知道自己要找誰,恐怕會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從紅種身上搶來的數據終端僥幸沒在爆炸中損壞。我將胡狼交給來救他的人以後,自己在街道上晃,順手偷了灰種的警用巡邏機。我解除了數據終端的追蹤裝置,調出裏面儲存的坐標記錄。

因此,我用力地敲著這棟工廠的大門沒反應。他們大概也是不知所措。我跪在地上,雙手放在腦後,耐著性子等待。果然,過了幾分鐘後正門打開,幾個身影猝然從黑暗中竄出,綁住我的雙手,拿袋子罩住我的頭,把我拉進去。

我們步下一座老舊的水壓式升降梯,他們領我朝著音樂來源走去。如果我沒記錯,這是勃拉姆斯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此外,我還聽到計算機的嗡嗡聲,焊接槍發出的光芒太亮了,袋子布料遮不住。

“夠了,把他放開,你們真是粗魯。”有個我聽過的聲音煩躁地說。

“你這小醜,說話給我小心點。”那名紅種很不悅。

“你這頭生銹狒狒才給我小心點。愛怎麽損我無所謂,他就不一樣。他比一萬個你們這種雜交出來的爛——”

“戴羅,出去吧,”艾薇輕聲說,“快點兒。”

腳步聲往外走。“我不用再演戲了吧?”我問。

“當然。”米琪回答。

我手一揚,掙脫束縛,接著扯下布袋,看見自己在一間還算幹凈的實驗室裏,墻壁由水泥和金屬構成,裏頭安安靜靜,只有和緩的音樂流淌。米琪在角落抽著水煙,薄薄一層煙霧覆蓋整個房間。我比他和艾薇都高很多,艾薇終於控制不住情緒。

她不再是酒館內性感撩人的花伎,反倒像個少女見到久未謀面的叔叔那樣撲了過來。過了一會兒,她用雙手按著我的腰,退開一步,擡頭用粉紅色的眼珠注視我的金色眼睛。盡管她吃吃傻笑的模樣仍有些幼稚,但艾薇確實出落得更美麗了。纖細的手臂,沉靜的笑靨,很難與方才殺死將近兩百人的行為連在一起。當年的小鳥已成為猛禽,但她似乎沒有自覺。我不禁懷疑,假如剛才她是拿著刀將人一個一個捅死,現在是否還能笑得這麽燦爛?進行大規模屠殺其實比想象中要容易。

“我不管到哪裏都可以認得出你,”她說,“我在那兒一看見你……就覺得心跳好像少了一拍。而且你還假扮成黑曜種,太好笑了。戴羅,你到底怎麽了?”

——但她驚呼一聲,因為我扯著她的外套前襟,把她推向墻壁:“你剛才害死兩百條命。”我搖搖頭,內心極度沉重,“艾薇,你怎麽能夠做出這種事?”我揪著她用力搖晃,覺得仿佛看到戰艦的船員從我面前飄進宇宙中,我想起一路走來有多少人因我而死,再度感受到朱利安的脈搏從我掌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