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謊 言

城市裏有尖塔、園林、河道、庭園和噴泉。這是一座充滿夢想的城市,一座有著清水和植物的城市——而這裏本應該和遍布這顆紅色星球的嚴酷沙漠一樣荒蕪。這不是他們在全息影像裏展示的火星。這不是那個不適宜人類生存的星球。這是個充滿無窮謊言和無盡財富的地方。

眼前詭異的光景讓我倒抽了一口氣。

男人和女人們在飛。閃閃發光的金種和銀種人。我能看到的會飛的只有這兩個色族。他們腳穿反重力靴,飛來飛去,宛如神祇,和礦井看守穿的那些粗笨玩意兒相比,他們的裝備顯然優雅許多。一個年輕男子從我窗前掠過,帶著兩瓶酒,向一個圓形公園飛去。他皮膚光滑整潔,頭發自由自在地在腦後飛舞著。他喝醉了,動作有些搖晃,這讓我想起一個鉆探工小夥子。他防熱服裏的換氣設備出了故障,我親眼看著他抽搐著身子,揮舞著四肢,至死都掙紮著想吸到一點氧氣。那黃金種小夥子像白癡一樣大笑著,興高采烈地兜圈子。四個不比我年紀大的姑娘快活地追在他身後,發出輕浮的笑聲。她們身上的衣服猶如液體,勾勒出年輕肢體的每一寸曲線。他們在某些地方看上去和我年紀相仿,卻蠢得可怕。

我不明白。

他們身後的天空中有一條閃著信號燈的航道,一艘造型繁復至極的浮空艇,在無數被舞者叫作鐮翼艇的小型飛船的簇擁下遊弋其間。地面的大街上走動著無數男男女女。路上有汽車,低層路面上閃爍著以色彩編碼的信號燈。黃,藍,橙,綠,粉,幾十個顏色,每個都有上百種深淺。這樣的人們組成了一個無比復雜而又陌生的群體。我幾乎無法相信人類社會會產生這樣的概念。建築物有些是玻璃的,有些用石頭築成,道路穿插其中。許多樓宇都讓我回想起在全息影像上見過的神殿——那些古羅馬人為神祇而非凡人建起的宏偉建築。

城市幾乎綿延到了目力所及範圍之外。青草和掙紮求生的樹木蠶食著火星赤紅色的荒原,留下斑斑駁駁的綠色傷痕。整個城市被一個奇異的氣泡罩著。氣泡閃閃發光,猶如一層魔法障壁。外面的天空是碧藍色的,綴著點點星光。地面改造工程已經完成了。

這是未來。這景象本應在好幾代人之後出現。

我的一生就是個謊言。

奧克塔維亞·歐·盧耐無數次稱我們萊科斯礦區的人們為火星拓荒者,說我們勇敢無畏,甘為其他色族奉獻;說再過不久,這場為了全人類的苦勞就將結束;再過不久,等火星變得適宜居住,其他柔弱的色族就會來和我們團聚。他們早就來了。留在地球的人們來到了火星,而我們被丟棄在地下,繼續為奴、賣命、忍受苦難,為這個……這個帝國的建設添磚加瓦。伊歐說得沒錯,我們一直是殖民地聯合會的奴隸。

舞者在我身後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等我恢復說話的能力。他吐出一個詞,玻璃變黑了。我依然看得見那座城市,陽光卻不再刺著我的眼睛。我們身旁,鋼琴——這是那個巨大的樂器的名字——輕聲彈奏著一段淒楚的音樂。

“他們說我們是人類唯一的希望。”我輕聲說,“地球人滿為患,我們受的苦、做出的犧牲都是為了全人類。犧牲是美德。服從是至高的……”

那個快活的金種人終於抵達了圓形公園,他在姑娘們的親吻下投降了。很快他們就會開始飲酒作樂。

舞者開始解釋。

“地球並沒有人滿為患,戴羅。七百年前,地球人將版圖擴張到了月球。從地球表面發射航天器要掙脫地球的引力和大氣層,非常困難,於是月球成了地球征服太陽系其他行星和衛星的航空港。”

“七百年前?”我倒吸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無比愚昧。

“在月球上,人們最關心的只有效率和秩序。外太空的每一個還喘氣的人都是有用的。就這樣,他們培育出了最初的色族。紅種人被派往火星開采能源。火星有著最高濃度的氦-3礦藏,能在其他星球的改造中派上用場。礦區就這樣建起來了。”

至少這些他們沒有說謊。

“其他星球的改造完成了嗎?”

“小型衛星都改造完了,還有大多數行星。當然,不包括那些巨大的氣體行星。”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殖民運動初期,月球的有錢人們意識到地球對他們毫無意義,只會攫奪他們的利潤。月球完成了全太陽系範圍的殖民,地球上的公司和政府擁有月球的所有權,向它課以重稅,卻無法把月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月球發動了叛亂——金種和他們的殖民地聯合會向地球諸國宣戰了。地球奮起還擊,但失敗了。這就是‘征服戰爭’。產業大亨把月球變成了太陽系的權力中心和交通中樞,而產業殖民地聯合會隨即開始向今天的樣子轉化,變成了一個靠把紅種人踩在腳下而得以繁榮昌盛的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