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拉撒路[1]

死後我並沒有見到伊歐。我的族人說,進到另一個世界之後,我能再次見到至愛親人。那裏有個翠綠的山谷,到處炊煙裊裊,飄蕩著燉煮食物的香氣。那裏是等待之地。山谷的守護者是個帽子上沾滿露珠的老人。山谷裏有條石塊鋪成的小路,羊兒在路邊靜靜吃草,老人就和我的親人們一起站在路上等著我們。人們說那個山谷終日繚繞著清新的霧氣和花朵的馨香,入土為安的人在那條路上走得比別人快一些。

但我既沒有見到我的愛人,也沒有見到那個山谷。除了黑暗中幽幽的燈光,我什麽也沒看見。我感覺到被什麽擠壓著,知道自己是被埋在了土裏。這是所有礦工都明白的事。我無聲地尖叫起來。泥土填了我一嘴。我害怕了。我既不能呼吸也不能移動。泥土一直緊擁著我,直到我手腳並用地掙脫出來,大口吸進空氣,氣喘籲籲地把嘴裏的泥土吐掉。

我跪伏在地上,過了幾分鐘才擡起頭來。我發現我正蜷縮在一個廢棄的礦洞裏。這條巷道已經荒廢很久了,但換氣系統還在運作。到處都是泥土味道。我的墳坑裏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把古怪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像從伊歐的墳墓上升起的太陽一樣灼燒著我的眼睛。

我沒有死。我花了比我想象中更長的時間才意識到這一點。我脖子上有一圈血淋淋的傷口,是被絞索勒出來的。我的脊柱疼得厲害,想轉頭只能整個身體一起轉。背上的鞭傷也沾滿泥土。

但我沒有死。

納羅叔叔拽我的腿時力氣不夠大。但錫罐子們肯定檢查過,除非他們太懶了。這些因素都不難猜想,但還有別的東西起了作用。走向絞架的時候我眩暈得厲害。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昏昏沉沉,好像服用了什麽藥物。是納羅幹的。給我下藥,把我埋在這裏。但這是為什麽?把我從絞架上放下來的時候,他做了什麽,才讓自己不被發現?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火光照不亮的黑暗中傳來,我知道我的疑問會得到回答。一輛運輸車像長著六個輪子的鋼鐵甲蟲一般,順著巷道頂部的軌道爬過來,在我面前停下,車頭進氣柵噝噝噴吐著蒸汽。十八盞燈燒灼著我的眼睛,幾個身影從一側的門裏出來,走到車燈前抓住了我。我吃驚得忘了反抗。他們的手和礦工們的一樣粗硬,臉上覆著祭靈節的面具。但他們拉著我的動作十分輕柔,並沒有生拉硬拽,而是引導著我走進了車廂。

車廂裏,一盞球形燈發出血一般狸紅的光。兩個把我從墳墓裏帶出來的人對面有把破舊的金屬鬥式座椅,我在那兒坐了下來。女人的面具很蒼白,生著兩只惡魔的角,雙眼在眼孔中閃爍著陰郁的光。另一個是個怯懦的男人,身材細瘦,一言不發,好像很怕我。他那只張口咆哮的蝙蝠面具藏不住他羞怯的視線,也掩飾不了他試圖藏起雙手的動作。這會顯示出他的恐懼。納羅叔叔教我跳舞時總是這麽說。

“你們是阿瑞斯之子的人吧?”我猜測說。

膽小鬼畏縮了一下,女人眼裏卻透出一絲嘲諷。

“那你就是拉撒路了。”她說。我發覺她的聲音既冷酷又慵懶,玩弄著我的耳朵,仿佛貓兒逗弄掌中的一只老鼠。

“我是戴羅。”

“哦,我們知道你是誰。”

“什麽都別告訴他,哈莫妮!”那可憐蟲急急地說,“在把他帶回去之前,舞者沒讓我們跟他談論任何事情。”

“謝謝提醒,拉爾夫。”哈莫妮對那個膽小鬼嘆了口氣,搖搖頭。

另一個戴著面具的人駕駛著礦車在廢棄巷道裏前進。有段路不太平坦,車裏搖晃個不停,嘎嘎直響。可憐蟲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不安地在鬥式座椅裏換著姿勢,但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了。這裏那個女人說了算。和那可憐蟲不一樣,她的面具看上去像個幹癟老太婆,一個住在地球上某個墮落的城市裏,用小孩的骨髓熬湯的老巫婆。

“你看起來糟透了。”哈莫妮伸手碰了碰我的脖子。我抓住她的手,使勁一攥。她的骨頭在一個地獄掘進者手裏像空心塑料一樣脆弱。可憐蟲想去抓震擊槍,哈莫妮卻示意他平靜下來。

“我怎麽沒死?”我問。絞刑之後,我發出的聲音像沙礫摩擦金屬一樣刺耳。

“因為阿瑞斯需要你完成一個任務,地獄掘進者小子。”

我用力擠壓著她的手。她的臉抽搐了一下。

“阿瑞斯……”炸彈爆炸、殘肢和暴亂的圖像在我腦中一閃而過。阿瑞斯。我知道他想要我完成什麽任務。我太愚蠢了,甚至不知道當他開口要求的時候該回答些什麽。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伊歐,而不是自己這條命。我成了一個空殼。我怎麽就沒待在地底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