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南美洲的新年(下)

這是一座五十戶人家的標準移民村落,房子都是標準的東岸制式紅磚青瓦房屋,即左中右三間外加豬圈、柴房、廚房各一間,全都被掩映在郁郁蔥蔥的樹叢中。房屋院子裏的葡萄藤,順著編好的蘆葦支架爬滿了大半個圍墻,一些鳥雀不時落在圍墻頂上,嘰嘰喳喳地看著院落外高大筆直的巴拉那松樹、清澈見底的河水、密密麻麻的灌溉水渠、橫平豎直的肥沃稻田以及村內不斷冒起的裊裊炊煙。

這樣一派田園牧歌的鄉村美景,讓在大明看慣了各種動蕩流離的徐霞客,仿佛感到了一陣不真實。

時近中午,大家都趕著回去吃午飯,所以當徐霞客等一行人進村的時候,身旁還有幾個幾個扛著鋤頭收工的農民。農民身後則跟著幾個蹦蹦跳跳的小孩,他們手裏提著用樹枝穿著魚鰓的肥魚。這幾條魚體型碩大,大約有五六斤的樣子,即使被人拎在手裏,仍然在奮力掙紮著。不時引起那群小孩們的一聲驚呼。

在村口的位置,有一名小販拉著裝滿各色貨物的小牛車,高聲吆喝著叫賣。小車上全是一些小到針頭線腦、大到農具鐵皮爐子之類的農村暢銷商品。不時有幾個家庭主婦喊住小販,然後上前挑選貨物。

在家庭主婦們的身後,往往還跟著一兩個小孩,這些小孩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貨車上那些幹果、肉幹、糖塊、可可粉之類的零食直流口水,一個勁地叫嚷著要買。有的家庭主婦實在煩不過,便照著自家小屁孩的屁股上狠狠揍了兩下,那小孩眨了眨眼睛,然後死命地哭了起來。在哭了半天發現沒人搭理他之後,這小孩便慢慢停止了哭泣。然後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別的東西吸引走了。

真是天真無邪的幸福日子呢!看著這些小孩子一個個面色紅潤,靈活機敏的樣子,徐霞客不禁有些感傷。就他的認知而言,早在好幾年之前,大明的北方各省就已是赤地千裏,寸草不生,餓殍盈野。百姓先是爭食山中的蓬草,蓬草吃完,剝樹皮吃,樹皮吃完,只能吃觀音土,最後腹脹而死。而號稱安樂的江南故鄉,在徐霞客離開之前,也已是饑荒蔓延,騷動不斷,被戰火和苛政毀掉了最後一點繁榮的泡影。

整個大明的孩子,都在饑餓與死亡之間徘徊,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注定不會活到長大的那一天了。不是死於戰場,就是死於疾病和饑餓,又或者被人捉去下鍋煮了。跟眼前的這方海外樂土相比,大明那邊的世道早已是爛透了啊!徐霞客在大明天下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了,自然看過不少這些人間慘劇,早就麻木不堪了,此時驟然看到南美鄉間這些小孩們的快樂童年生活,卻依舊是心中猛地一酸,不勝唏噓。

只是陪同他過來參觀的那位穿越者軍官,可沒有注意到徐霞客的微妙情緒變化,只是徑直地將他們一行人引進了村公所:在這種鄉下小地方,也只有村公所才能一次招待那麽多客人。

跟東岸共和國的絕大部分地方一樣,這裏的村長也是一名退伍軍人,這個淳樸的鄉村漢子雖然退役了幾年,但仍然把當初服役時的軍帽戴在頭上,帽檐上的黃銅五角星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一看見有貴客臨門,村長趕忙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出來迎接,又吩咐他的妻子和老丈人一家煮茶燒菜,款待來客。徐霞客就一邊跟著他在村子裏閑逛,一邊隨口探問村長的生活近況,而村長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原來這位村長也是新來這裏不過一年。他的妻子是一名來自大明山東的莊戶人家女兒,今年剛剛十八歲,在前些年的山東混戰之中不幸家園被燒,生計無著,全家人只得投奔了登州鎮收容難民的救濟營混飯吃,又在那裏認識的當時還沒退役的村長,幾番周轉之下就跟著村長一起來到了東岸共和國的南美本土。

村長的老丈人在大明的時候是個有幾十畝地的小地主,但名義上說是小地主,其實日子過得也相當差。先不說那兵荒馬亂、賦稅重如山的世道,單說那七八十畝旱田,只憑他們一家人就根本忙不過來。尤其是在赤地千裏的大災之年裏,就連想要把田地租給別人種,都找不到佃戶。

最後無奈之下,只能把大部分田地拋荒,全家四口人挑了較肥的一半土地種起了小麥。就這樣,等到收獲的時候畝產往往也只有四五十斤,就這還是沒扣除種子的。真是令人沮喪到了極點。

就是這樣可憐的糧食收獲,卻又要一道道的交過各種皇糧賦稅,官府的層層支應,地方大戶、莊頭,鄉裏的攤派份子。最後,落到手裏的余糧即使連糠帶麩,也依然只有緊巴巴的一點點。所以還要搜集點野菜什麽的混著糠麩吃,不然肯定還不夠糊口的。即使是最好的年景裏,都要指望著全家人都不生病,也沒有其他的意外,才能從牙縫裏省出一點點剩余來,在年底裏換上幾斤肉,讓全家人打兩頓牙祭。而在平日裏,就只苦巴巴的煮一鍋清湯寡水的雜糧粥來對付了。家裏的男人是頂梁柱和主要勞動力,得把稠的都撈走,而女人孩子就只能刮鍋底的湯水殘渣來騙騙肚子。如果不小心有個頭疼腦熱的病症,被迫借了驢打滾的高利貸,又或是遇上了那些指到誰誰就破家的官派役使。那麽就鐵定只有破產逃亡乞食的一條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