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2頁)

醒來醒來醒來。

嘩啦一聲,他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渾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濕透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猛烈地起伏著,夢中的一切似乎仍然歷歷在目。

快十年了,為何仍然無法擺脫這個噩夢。而且,每一次的重播,似乎都比前一次更加清晰,增添更多的細節,不管這細節在現實中是否發生過。

每次從噩夢中醒來,他總會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夢外套著的另一個夢而已。可夢醒了,便是無路可逃。

他甚至徒勞地假設,如果不是那個利欲熏心的前任市長,借政治之名,巧取豪奪地將九眼天珠收入囊中;如果不是他貪得無厭,假意為這座新城祈福,硬是要密宗喇嘛表演“開天眼”的絕技;如果不是某個小人為謀求政治資本,獻上毒計,威逼利誘,讓寺廟方面不得不屈服;如果……

更為諷刺的是,如果當時輕狂的他,不是以科學考察的名義,強烈要求列席其間,以證明所謂的“開天眼”只是迷信的復辟,或許,初步政壇的他,還不至於遭此一劫。

可如果只是如果,而罪人與羔羊們都已經遭受懲罰。

那八個人都已經撒手人寰,死法各異,相同的只是死狀可怖。

只剩下他,孤獨地受著靈肉的折磨。

他開始懷疑,喇嘛將儀式安排在寰宇大廈,這座城市的制高點,並非出於他所謂的風水,而是從一開始就想詛咒這座城市,詛咒這些自以為是的城市人。他想讓盡可能多的人看見。

在天眼大開的瞬間。

他又想起了那個喇嘛怨毒的眼神,這麽些年來,他已經深刻地體會了那個眼神背後的含義,當年在場的人當中,如今也只剩下他,能夠將這個夢不斷地做下去。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只有天知道。

或許這便是上天的旨意吧,有時候他會這樣想。可這未免過於殘酷了些,遠遠超過了十年前他所能預期的程度。為了內心的片刻安寧,他皈依了上帝,時常誦念起《馬太福音》中的警句:

眼睛就是身上的燈,你的眼睛若嘹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裏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出自《聖經·馬太福音》第6章第22-23節。]

即便如此,依舊無法安撫靈魂中那些熾烈的騷動。

十年來,他近乎瘋狂地搜集著一切與之相關的資料,並利用自己日漸強盛的政治勢力,暗地成立研究小組,試圖從科學的角度作出合乎邏輯的解釋。盡管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經遠遠背離了科學女神所指引的方向,從天眼開啟的那一刻起,他已經無法自拔,淪陷在一種巨大而充滿蠱惑的力量中。他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他,了解得越多,便陷得越深,原本純粹的夢想,逐漸蛻變,化身為深不可測的怪獸,將自我一口口吞噬,最終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

對他來說,真相竟也不啻於一場荒誕不經的夢魘。

每次夢醒後,他的手指總會小心翼翼地伸向胸口,希望那僅僅是一場噩夢,可千百次地,他總會絕望地觸及那塊粗礪的紗布,以及隱藏在紗布下,那只醜陋而無用的眼睛。

上帝啊,你為何要賜給我一只黑暗的眼睛呢。

歐陽睿之心中難以平復,他反復默念著,輾轉於床榻上,等候黎明的降臨。

他的黑暗之眼即將看見黎明的第一縷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