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看見事物在墜落。

我看見樹葉凋零,高樓崩塌,眼淚滑落。

穿越街頭的那輛摩托車,我看見它跌倒,滑行,在路面擦出朵朵花火,那一男一女兩位騎手,像無助而柔軟的蟲子,被慣性與重力甩向路邊的石欄,盤成曼妙的形狀,流淌著艷麗的汁液。

我跟在堆滿垃圾袋的板車後,看著那如雪山般晶瑩閃亮的垃圾,散開、傾倒,惡臭滿地。

我看見風暴中的廣告牌,如枯葉搖擺,斜斜地插向地面,擊中鳴叫不已的汽車頭部。

我坐在空曠的舊食堂裏,擡頭看了一眼高而奇怪的屋頂,它回贈我一塊殘缺的瓦片和滿頭灰沙。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我納悶。

我看見父親那龐大而笨拙的身體,緩慢地,無可挽回地轟然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我看見我在墜落,世界飛快地離我而去,毫不惋惜……

莫可非輕輕地合上日記本,泛黃的頁邊吐出一朵塵埃。

五年了吧,不,六年了。

她輕輕笑了笑,曾經青澀的情愫、矯情的修辭,都已經在歲月中煙消雲散。

只有秘密依舊。

究竟是我善於捕捉事物墜落的瞬間,還是事物因為我的視線而墜落。

以前不確定,現在明白了。

可隨之而來的疑問更加撲朔迷離。

為什麽眼光會讓物體墜落?為什麽並不是看到的一切都會墜落?為什麽我沒有辦法控制它?為什麽偏偏是我?

這些問題已經糾纏她多年了,或許還會一直糾纏下去。

她曾經淺嘗輒止地了解過一些量子力學,海森堡測不準原理,薛定萼的貓,基本粒子的量子狀態受觀察者的影響。可僅僅這些,還遠遠無法解釋。

為什麽是我?

難道我也是進化洪流中那“幸運”的極少數?如同基因之海中,隨機挑選出來一顆水珠,被任意地指定一個未知的方向,便一往無前地跳躍、奔湧,直到匯聚成水束、河流、大江,成為另一股前進的力量,又或者,就那麽蒸發於空氣中,消失不見。

又或者,是因了十年前的那場意外,失足溺水的她,腦部嚴重缺氧,導致部分腦神經萎縮,之後足足用了兩年的時間,進行神經突觸再生的治療。她的身體幾乎成了各種新藥的試驗田,幸好,一款名為V-3的新藥使她的神經幾乎恢復到受損之前的狀態。

這是大腦康復的副作用嗎?

二十多年的人生,讓她深深地體會到,在理性的科學之外,還存在著一種巨大卻無形的力量,令人敬畏,無法理解,不可琢磨,更無從抗拒。

中國人把它叫做“命”。

從前她不信,現在有點信了。

可總得有個符合邏輯的解釋吧,多年的嚴苛教育下,科學的理性主義已經在她腦中深深紮根。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那些人?為什麽……

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覺察到一個被自己忽略已久的問題,一個至關緊要的,甚至可以動搖目前所有論斷的問題。

她惱怒地抓過電話,為什麽自己沒有早點想到。

電話先響了,是陳默。

“我有急事要跟你說……”莫可非急迫地開口了。

“見面說,你馬上到市中心醫院來,我想我們要說的是同一件事。”陳默語氣強硬,似乎還帶著一絲興奮。

“好。馬上。”莫可非掛了電話,匆忙收拾出門。

問題不在於為什麽是我們,而在於是否只有我們?

難道進化僅僅發生在一座城市?

一座絕非受到上帝眷顧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