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煙(第2/3頁)

“你不是真實的。”她惡狠狠地說。

男孩聳聳肩:“小姐啊,不用說得那麽大聲。其他乘客會覺得你有點奇怪的——明白我的意思吧?默讀就夠了。我通過皮膚什麽都聽得清……”他松開雙腿伸直,兩手扣著抱住腦後,“安全帶,小姐。我就不需要扣了,因為就像你說的,我不是真實的。”

久美子皺起眉頭,把那東西扔在鬼魂的大腿上。鬼魂立刻消失。她系上安全帶,扭頭看著那東西,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撿了起來。

“第一次來倫敦?”鬼魂問,在她的視野邊緣浮動。盡管不願意,她還是點了點頭。“不討厭飛行?不害怕?”

她搖搖頭,覺得自己很可笑。

“沒事的,”鬼魂說,“小哥我罩著你。三分鐘後在希斯羅降落。下飛機有人接你嗎?”

“我父親的生意夥伴。”她用日語說。

鬼魂咧嘴一笑。“肯定能把你照顧好。”他使個眼色,“看我這樣子,沒料到我是語言大師吧?”

久美子閉上眼睛,鬼魂開始輕聲低語,講述希斯羅的考古歷史,新石器時代和鐵器時代如何如何,陶器和工具如何如何……

“谷中小姐?谷中久美子?”英國人在她面前聳立如鐵塔,洋人的龐大身軀披著黑色羊毛的粗笨衣服,黑色的小眼睛隔著鋼絲框眼鏡冷漠地打量她。他的鼻子似乎曾被碾平,始終未能恢復原樣。他的頭發——剩下為數不多的頭發——剃得只剩下灰色的短茬兒,黑色編織露指手套磨得很舊。“我的名字,”他說,像是報上姓名就能立刻打消她的疑慮,“是花瓣。”

花瓣管倫敦叫煙城。

坐上冰涼的紅色皮椅,久美子打了個哆嗦;透過捷豹古董車的窗戶,她望著雪花旋轉飄落,在花瓣稱之為M4的公路上融化。臨近傍晚的天空沒有顏色。他默不作聲地開車,沒有半句廢話,嘴唇抿得像是要吹口哨。在東京居民的眼中,這裏的交通順暢得可笑。他們加速超過一輛無人駕駛的歐運公司貨運卡車,粗鈍的車頭遍布傳感器和成排的大燈。盡管捷豹在飛馳,久美子卻感覺她像是一動不動。倫敦的粒子開始圍繞她加速。濕漉漉的磚墻、混凝土的拱門、挺立如長矛的黑漆鑄鐵欄杆。

就在她的注視下,城市漸漸為自己定性。開下M4公路,捷豹在路口等紅綠燈,她在風雪中瞥見一張張面孔,洋人的面孔浮在黑色衣物之上一閃而過,下巴縮在圍巾裏,女人的高跟靴踩過泛著銀光的積水。看著一排排商鋪和住戶,她想起她在大阪去過的一家歐洲古董店的陳列室,玩具火車頭四周擺著細節栩栩如生的布景。

這裏和東京毫無相似之處,在東京,歷史留下的所有遺跡都得到了小心翼翼的照顧。在東京,歷史是稀罕之物,需要計數清點,由政府分配托管,受到法律和法人資金的照顧。在這裏,歷史構成了一切,就仿佛這座城市是一株紅磚和石塊的植物,無數個信息和意義的地層一個世代一個世代地累積,是如今已經無法辨認的商業與帝國的DNA歷經許多個世紀的產物。

“為斯溫沒法親自來迎接您道歉。”名叫花瓣的男人說。比起他的口音,更讓久美子撓頭的是他組織字句的方式;她一開始把道歉理解成了命令。她考慮要不要請教一下鬼魂,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斯溫,”她壯著膽子問,“我要拜訪的是斯溫先生嗎?”

花瓣在後視鏡裏望著她:“羅傑·斯溫。您的父親沒有告訴您?”

“沒有。”

“啊哈,”他點點頭,“谷中先生在這方面很注意保密,完全說得通……他這個地位的人,等等等等……”他喟然長嘆,“抱歉,沒有暖氣。車庫應該保養好的……”

“你是斯溫先生的秘書嗎?”她對黑色厚外套衣領上露出的團團肥肉說。

“秘書?”他似乎考慮了幾秒鐘這個說法。“不,”他最後答道,“我不是那個身份。”他拐過一段環形路,駛過反光的金屬天篷和傍晚的步行人潮。“您吃過了嗎?飛機上有吃的吧?”

“我不餓。”她刻意戴上母親的面具。

“唔,斯溫要好好款待你一頓。斯溫啊,他總吃日本食物。”他輕輕發出奇怪的彈舌聲音,扭頭看了她一眼。

她的視線越過他,望著雨刷的來回擺動,雪花的告別之吻。

斯溫住在諾丁山,居所是三幢互相連通的維多利亞式排屋,附近是大雪籠罩的廣場、新月形道路和馬車房。花瓣雙手各拎兩個久美子的手提箱,解釋說十七號同時也是十六號和十八號的正門。“別費神上去敲門,”他拎著沉重的行李,笨拙地指著十六號飾有拋光黃銅的閃亮紅漆大門說,“裏面只有二十英寸厚的鋼筋混凝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