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皮波(第3/13頁)

看著她,皮波極力想象她的感受,可他想起的只有失去自己七歲的女兒瑪麗亞時的痛苦。死亡的陰風拂過她,使她的身體扭曲變異,到處長出菌狀物,血肉腫大或腐壞,一條非腿非臂的新肢從她臀部長出,頭上腳上肌膚剝落,露出裏面的骨骼。她甜蜜可愛的軀體就在他們眼前漸漸毀壞,意識卻始終保持著清醒,清楚地感受著身體遭受的所有痛苦,最後她痛哭流涕,乞求上帝讓她死去。皮波想起了這一切,也想起了那場為她還有另外五位死者舉行的安魂彌撒。當他坐著、跪著、站著,身邊是他的妻子和幸存的孩子,他感到教堂裏所有人是一條心,他的痛苦也是所有人的痛苦。他失去了自己的長女,痛苦仿佛一條剪不斷的紐帶,把他和他所處的社會緊緊聯系在一起。這種聯系就是他的慰藉,是他可以依靠的東西。理應如此,一人的哀悼也是全體的哀悼。

小娜溫妮阿沒有這種慰藉。可以說,她的痛苦比皮波所經歷的更為強烈。至少皮波還有一個家,他是個成年人,不是陡然間喪失了全部生活根基的驚恐萬狀的小孩子。她的悲痛沒有將她與社會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是把她遠遠推離這個社會。這一天,所有人都在歡慶,除了她。這一天,所有人都在贊美她的父母,只有她一個人悼念著他們。她只想他們活著,只要他們能活著,哪怕找不到救治其他人的藥物也行。

她的孤獨是如此強烈,皮波從自己坐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娜溫妮阿飛快地從市長手裏抽回手。隨著彌撒的進行,她的淚水幹了,最後她獨自一人默然枯坐,仿佛一個不肯與她的俘獲者合作的囚徒。皮波心疼她。可他知道,即使自己上前去安慰她,他也無法隱匿自己的喜悅:德斯科拉達瘟疫終於結束了,再也不會奪走自己孩子的生命了。這種喜悅她會發覺的,於是他想安慰她的努力也就成了對她的嘲弄,會把她更遠地推離人群。

彌撒結束後,她懷著痛苦走在大群好心人中間。他們的舉止是多麽殘酷啊,不住地告訴她,她的父母必定成為聖人,必定坐在上帝身邊。對一個孩子來說,這算什麽安慰?皮波輕聲對自己妻子說:“今天的事,她永遠也不會原諒咱們。”

“原諒?”康茜科恩不是那種馬上就能明白丈夫想法的妻子,“她父母又不是被我們殺害的——”

“可是我們今天全都興高采烈,對嗎?為了這個,她永遠不會原諒咱們。”

“胡說。她只是一時不明白罷了,她還太小。”

她什麽都明白,皮波心想。瑪麗亞不是什麽都明白嗎?她比現在的娜溫妮阿還小呢。

歲月流逝,八年過去了。八年間他時時見到她。她和他兒子利波同齡,利波十三歲前兩人在學校裏一直同一個班。他聽過她在班級裏做的讀書報告和演講。她的思維條理分明、見解深刻,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與此同時,她又極其冷漠,與其他人完全不接觸。皮波的孩子利波也很內向,但總還有幾個好朋友,也能贏得老師們的喜愛。可娜溫妮阿一個朋友都沒有,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得意時與自己的朋友對視,讓他們分享自己的喜悅。沒有一個老師真心喜歡她,因為她拒絕交流,拒絕做出任何反應。“她的感情徹底麻木了。”一次皮波問起她時,克裏斯蒂這麽說,“我們沒有辦法接觸她的思想。可她發誓說自己好得很,完全不需要改變。”

現在堂娜·克裏斯蒂來到工作站,和皮波談娜溫妮阿的事。為什麽跟我談?皮波只能想出一個理由:“難道,娜溫妮阿在你學校裏這麽多年,只有我一個人問起過她?”

“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克裏斯蒂回答,“幾年前,關心她的人很多。當時教皇為她父母舉行了宣福禮[6]。大家都想知道,身為加斯托和西達的女兒,她可曾發現什麽與她父母有關的聖跡。很多人都說他們發現了奇跡,證明加斯托和西達已經成為聖人。”

“他們竟然問她這種問題?”

“關於她父母的聖跡有很多傳言,佩雷格裏諾主教必須調查清楚。”提起盧西塔尼亞那位年輕的精神領袖,克裏斯蒂撇了撇嘴。據說基督聖靈之子修會與天主教會的關系十分復雜,上下級層次一直沒有理順。“她的回答可能會有幫助。”

“我明白了。”

“她的回答大致是這樣的:如果她的父母當真能夠傾聽人間的祈禱,在天堂裏又有一點兒影響力的話,那他們為什麽不回答她的祈禱,從墳墓裏復活?她說,只有那種奇跡才真正有意義,這種事從前也有過先例。如果她父母有能力創造奇跡,卻不這麽做,那只能說明他們並不愛她,不願意回應她的祈禱。她寧可相信父母是愛她的,只不過沒有能力做出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