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舒瓦茲

他俯身看著我,我沒法把目光聚集在他臉上,但卻能意識到他是男人,但肯定不是丁特或那個賤人的幻影,更不是另一個我。

“你想死嗎?”他用一種很認真的口吻問我。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我還真想著是不是該就這麽死了算了,如果活下去就意味著要在這樣的沙漠中繼續煎熬,要再過一天我昨天過的那種日子的話,還真不如死了算了。但我立刻意識到,我面前這個人,不管他是誰,反正活得挺自在的。

他能在這沙漠中活下去。

“不想死。”我說道。

他什麽都沒說,就這麽看著我。

“水。”我說道。

他點點頭,我逼著自己撐起上半身,而他則向後退開。他要幫我嗎?我不知道。他只靜靜地蹲在巖石上,赤身裸體,什麽都沒帶,甚至連個水壺都沒有。這意味著附近就有水。那他還等什麽?很顯然我沒法付他錢,要不就是他覺得,我不是人,而是個怪物?我必須喝點水,不然我會死的。

“水!”我又說了一遍,這次他甚至沒有再點頭,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塊滿是沙子的地面。我可以感到胸中心臟在怦怦跳動,幾乎不敢相信剛才它還停止了跳動。這男孩是從哪兒來的?是他救了我嗎?

他為什麽不弄點水來?難道想看著我死嗎?還是他把這當成什麽娛樂了嗎?

我把目光轉向他看著的那塊地面。地面開始移動了,它緩緩向兩側移開,板結的土壤碎裂開來,向下陷落,慢慢越變越深,直至形成一個洞穴。然後有什麽東西從洞穴中湧出,柔柔地漲起,噴湧出小小的波浪,直至越漲越高,變成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直到泉水滿在與地表齊平的地方,不再溢出,只靜靜地倒映著頭頂的藍天。

他看了看我。而我卻顧不上理他,只拼命直起身向那汪泉水撲去,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疼痛。水很涼,幽深而甘甜,我把頭紮進水中狂飲不止,只偶爾擡頭吸進一兩口空氣。

最後,我終於喝飽了,筋疲力盡地擡起身,在泉水旁的沙地上躺倒。我太累了,累得不願再去思考為什麽沙子裏會湧出泉水,或者為什麽男孩知道這裏會有泉水;也不願去想為什麽那些水又開始慢慢滲入土地,就像出現時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只在地上留下一塊深黑色的濕漬。沒過多久,隨著水被高溫蒸發,連那塊濕漬也消失了。

男孩看著我的身體,然後問道:“你喜歡身體長成這樣嗎?這樣看起來很怪。”

我太累了,累得幾乎懶得去搭理他,只隨意答道:“鬼才想長成這樣呢。”然後我又陷入了沉睡。這一次我沒有再想著死,而是想著別的什麽,說不定我能守著這汪泉水,就此活下去,甚至獲救呢?

再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那時我幾乎忘記了男孩的事。但睜開眼睛時,我就看見他和他的一群朋友。

他們大概有十來個人,都是一模一樣黝黑的膚色,曬成淺白的頭發。都像那個男孩一樣,赤身裸體,身無長物,沉默不語地圍著我坐成一個圓形。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既然他們和我都還活著,我也不介意被人這樣圍觀了。

我本該說點什麽,請他們幫我找個住所,給我點吃的什麽的。但我的注意力卻完全轉到了自己身上——我發現身體已完全變了,軀體已變得完全正常。我真是活見鬼了。

不,應該說我撞大運了。

下身額外長出的三條腿已經消失不見,不會在我站立時從另一邊拖在地上,讓我無法保持平衡。背上的三條胳膊似乎也消失了,至少那種因為睡覺時被壓在身下造成的疼痛和麻木感沒了。我臉上額外長出的鼻子也消失了,那種空氣從額外長出的鼻孔裏鉆進來的怪異感覺也消失不見了。

我只能感覺到兩只手臂、兩條腿,我的性別也已恢復成男性,不再有搖晃的雙乳了。

我舉起左手,摸了摸胸部,只摸到堅硬凸起的肌肉。我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的臂膀堅實而有力。

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我不是被丟進販奴船上的囚房裏過了幾個月嗎?那也是幻覺嗎?如果是的話,我又是怎麽到這兒來的?我回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已恢復正常了。

然後我才記起男孩和那汪從沙漠中湧出又消失的泉水。那這也是夢了。人死時就會看到各種不可思議的事情,看見水,看見一個完好正常的自己。這都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的幻覺。只是時間延長了,讓我還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回味曾渴求的一切。

但我的心臟還在怦怦跳動,如此堅實有力,甚至清晰可聞。我可以感到這軀體內蓬勃的生命力,甚至比我離開穆勒時還要生機勃勃。如果這是死亡的話,那就讓這一刻持續得更久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