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2章 帝國掠影(十)

“那可憐的女人遭到鄰裏盤問,好似被揭開心頭的傷疤,最初還試圖搪塞,聲稱孩子生下來就送到教堂寄養,然而她卻止不住哭聲,那痛苦、自責、近乎發狂的神態實在引人生疑,甚至有好事之徒當面質問她是不是親手殺害了自己的孩子。可憐的女人嚇得發抖,一個字的辯解也說不出,這無異於坦白了真相。”

“就在四天前的傍晚,人們發現她吊死在樹林裏。盡管這個不識字的女人沒有留下遺書,人們還是普遍認為她這是在為殺嬰贖罪。”

“事情當然不能就這麽算了,遊方郎中為農家女墮胎的風聲不脛而走,人們很自然地認為全怪這個卑鄙的劊子手,一對可憐的母子才走上絕路,強烈要求將這惡醫繩之以法。”

“帝國教廷早已頒發禁止墮胎的法令,並且將替人墮胎的醫生視同魔鬼信徒加以嚴懲,按照往常的判例,火刑架將是遊方郎中的歸宿。”

“然而今時畢竟不同往日,源自亞珊聖城的教會改革新風尚也吹到濱海行省,本城頗有幾位年輕氣盛的改革派牧師站出來替遊方郎中辯護,由此惹怒了教會中的保守派,斥責改革派牧師的言論離經叛道,違背了教會的宗旨,強烈要求將遊方郎中處以火刑以儆效尤。”

安東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最後以玩世不恭的口吻做出總結:“事態發展到這地步,已經與那雙不幸離世的母子無關,遊方郎中也只是教會兩大對立派系鬥爭的導火索,他的死活取決於兩派人馬誰能在辯論中獲勝,所以你會看到他被綁在火刑架上一整天卻沒有行刑,這是因為教會改革派與保守派的爭吵還沒有分出個勝負。”

羅蘭默默聽安東尼說完,心頭似有一團烈火迅速躥升。在他看來整件事的關鍵不在於墮胎是否非法,也不在於遊方郎中是否有罪,真正使他感到震驚和憤怒的是參與這場爭論的教會雙方,也包括以此作為談資的本地市民,竟然沒有一人指責強暴農家女的貴族和他那位賄賂教士的夫人。

“強奸犯憑自己高人一等的貴族身份不受指責,被強暴的農家女反倒遭人恥笑;賄賂教會的貴婦不受指責,被教堂拒之門外的母親卻受奚落,違背行善教義、拒絕收養棄嬰的聖職者們打著追求真理的旗號黨同伐異誇誇其談不受指責,為絕望中的母親墮胎、試圖將她拖出苦難泥淖的醫生卻被綁上火刑架等待處決,這是怎樣一個黑白顛倒是非混淆的荒唐世界,醜陋得令我感到惡心!”羅蘭越說越按捺不住心頭怒火,憤然離席,徑自走出酒館。

帕拉丁娜和安東尼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追了上去。

“有話好好說呀,何必發這麽大脾氣。”帕拉丁娜追到羅蘭身旁,試圖挽他的手,卻被他斷然甩開。

“抱歉得很,我來自遠東那種窮鄉僻壤的小地方,也許是少見多怪,這種事我看不慣,也無法泰然面對。”羅蘭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很壞,這樣遷怒於人未免對帕拉丁娜太不公平,勉強壓下火氣,放緩腳步,主動握了握她的手,“你們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在附近走走,冷靜一下就好了。”

“不要騙我,你想要的不是散步,我知道你打算幹什麽。”帕拉丁娜寸步不離地貼在他身旁,眼神分外執拗。

“所以你是來阻止我的?”羅蘭冷冷反問。

“你看錯我了,不談什麽道德、良知、信仰,單單作為一個女人我也不忍目睹這樣的悲劇!一個可憐的女孩連同腹中來不及出生的孩子都被毀了,侮辱與損害她們的人卻視之為理所當然,仿佛隨手撕碎一張草紙,別說受到懲罰,就連輿論的譴責都不會有,更不要指望他們會發自內心的懺悔,看到這樣的人間慘劇,你怎麽能夠認為我的心裏毫無感觸,怎麽能武斷地認定我對珍妮所受到的侮辱與損害無法感同身受?難道你以為帝國貴族都是那種卑鄙冷血的畜牲?我想告訴你我不是那樣的人!”

帕拉丁娜越說越激動,俊俏的臉龐漲得通紅,晶瑩的淚光在眼中打轉。

安東尼快步追上他們,忽然覺察到兩人間那絲若有若無的曖昧氣氛,會意地笑了笑,又躡手躡腳地走遠。

羅蘭駐足轉身,捉住帕拉丁娜冰涼的纖手握在掌心,強忍著將公主殿下擁入懷中的沖動,柔聲對她說了一聲“對不起”。

帕拉丁娜低垂著頭,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顯示出內心激烈的情緒。長長吐出一口氣,她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擡起頭望著羅蘭的眼睛,克制而堅定地說:“很遺憾讓你看到這樣的醜事,我不想為自己的祖國辯解,然而相比抨擊世道不公,我更想做些實在的事情,為這個灰暗的世界帶來一線光明。”

“這也正是我想做的。”羅蘭微微一笑,“現在我們需要一個行動計劃,這裏是你的地盤,我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