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獻(第3/6頁)

萬諾文說:“我是個書蟲,從小就開始讀英語。讀是一回事,講是另一回事。不過,我確實有點語言天分。這也是他們會派我來地球的原因。泰勒,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你再多帶一些小說來給我看好不好?”

“恐怕火星人的科幻小說都被你看完了。”

“不是火星小說。隨便什麽小說都可以。隨便什麽小說,只要是你覺得很重要的、對你很有意義的、讀起來愉快的,不管是哪一種小說都好。”

“一定有一大批文學教授會很樂意開書單給你。”

“我想也是。不過我想找的是你。”

“我不是專家。我只是喜歡看書,不過,我看書是很隨性的,而且大部分是當代的書。”

“那更好。其實我常常自己一個人待著,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忙。我的房間住起來蠻舒服的,可是,沒有經過嚴密的安排,我不能隨便離開那個房間。我不能出去吃東西,不能去看電影,也不能到酒吧去跟人喝酒、聊天。本來我也可以叫那些警衛幫我找書,可是,要是他們找來的小說都是委員會審核批準過的那種,那就不是我想看的了。一本講真話的書就像是一個好朋友。”

這是到目前為止萬諾文最像是在抱怨的話,抱怨他在基金會裏、在地球上的處境。他說,白天他還算蠻開心的,雖然想家,但陌生世界的新鮮感還是令他相當興奮。對他來說,地球永遠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可是一到晚上,睡前的時刻,他會幻想著自己在火星上的湖邊散步,看著水鳥成群結隊掠過碧波蕩漾的湖面,盤旋翺翔。想象中總是雲霧縹緲的午後,漫天的古老沙塵從諾亞其斯的沙漠隨風而來,把天空染成一片灰黃的光暈。他說,在夢境中,在縹緲的遐想中,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可是他知道,在巨石嶙峋的下一個湖灣,有人在等著他。也許是朋友,也許是陌生人,也許是他失去的家人。但他知道,他們會殷切地迎接他,拉起他的手越靠越近,最後擁抱在一起。然而,那只是一場夢。

他對我說:“當我讀著那些書,仿佛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在我心中回蕩。”

我答應再多帶一些書來給他,不過,現在有事情要忙了。餐廳門口那邊的警戒線起了一陣騷動,有一個安全人員走過來,說:“他們請你到樓上去。”

萬諾文不再吃了。他開始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告訴他下次再聊。

安全人員轉過來對我說:“還有你。他們要你們兩位一起過去。”

安全人員急匆匆地催促我們,把我們帶到傑森辦公室隔壁的會議室。小傑和好幾個基金會的部門主管已經在那邊等了。他們對面坐著政府的代表團,包括愛德華·羅頓,還有很可能會是下一任總統的普雷斯登·羅麥思。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我看著愛德華·羅頓。自從我媽的葬禮之後,我就沒有再和他碰過面。他那種憔悴的模樣已經開始會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生病了,仿佛他身體裏面什麽重要的東西已經流失了。他的白襯衫袖口漿得筆挺,手腕皮膚焦黃、骨瘦嶙峋。他的頭發稀疏而松散,梳理得很草率。但他的眼神很靈活。每當愛德華憤怒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炯炯有神。

至於普雷斯登·羅麥思只是看起來有點不耐煩。羅麥思到基金會來的目的只是為了和萬諾文拍照。等萬諾文正式在白宮亮相之後,這些照片就會公開發布。此外,他也要和萬諾文討論一下復制體計劃的策略。他已經準備批準這項計劃了。而愛德華此行則是為了挽回他的名聲。他想盡辦法打入副總統的選前巡回拜票活動,到目前還不肯放棄。

在基金會一個小時的行程中,愛德華不斷地提出質疑,不斷地冷嘲熱諷。傑森手下各部門主管的每一句說明,愛德華幾乎都會以警告的口吻挑剔一番。尤其當代表團繞過新蓋的培養槽實驗室時,愛德華更是炮火全開。人體冷凍部的主管珍娜·威利事後告訴我,每當愛德華爆出一個問題,傑森都從容不迫地一一反駁,仿佛事先已經過沙盤推演。如此一來更是火上澆油,愛德華怒不可遏。珍娜說,他看起來簡直就像是“瘋狂的李爾王痛罵不老實的火星人”。

萬諾文和我進來的時候,戰火還沒有結束。愛德華緊靠著會議桌,身體向前傾,他說:“這是我的底線。這項計劃沒有前例可循,沒有經過測試,而且它所運用的科技是我們無法理解、無法掌握的。”

傑森笑了一下。他面對的人是他所尊敬的長輩,卻也是一個瘋狂、暴怒的長輩,而他正在讓那個長輩難堪。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微笑實在禮貌得有點怪異。他說:“顯然我們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一件是完全沒有風險的,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