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合歡

這一仗, 會勝還是敗?

雲郁站在帳外,望著漆黑無垠的夜空。

死寂。

這樣的夜晚,這兩個多月以來他每天都在看。

過了今夜, 他是會重新回到洛陽,還是連這樣寂寞孤獨的夜晚也失去了呢?高道穆站在身側, 看到他的臉, 雙眸晶瑩, 如月光下映照下的清泉一般。

高道穆想起三年前,也是他們二人,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只是那時候還是在樂平王府。當時因他兄長性情太過剛直, 得罪了太後的親信, 而被誣陷下獄。兄長遭人折磨,死在了獄中,他也受了牽連, 被朝廷下令通緝。是雲郁救了他,將他藏在自己的府中。那時候, 雲郁才十八歲。

他救了他的命, 但雲郁從來不提這事,也從不以他的恩人自詡。他們認識很久了, 早在雲郁還是個小小孩童的時候,高道穆便跟他熟悉。他八歲入宮做天子侍讀, 高道穆那時也在宮中。他是個有才學的人,負責給天子講書。他親自給他講授過論語、詩經, 手把手教過他習字。所有宗室子弟中, 高道穆對他印象最深。這幾乎是必然的。宗室的小孩子裏,屬他長得最好看,眉眼如畫。真就花朵兒一般的臉, 小梧桐兒一般的身量。而且性子非常圓滑。永遠走路,背打的直直的,身上幹幹凈凈的,笑起來溫柔

甜美,語態端莊。朝中大臣,還有宗室年長,沒有不喜歡他的,都說他有其父之風。但這只是表象,高道穆知道他內心是個敏感的少年,外熱內冷。

看起來跟誰都好,其實跟誰都隔著一層。

高道穆比他大了二十歲,簡直可以做他父親。他確實也像他父親,為他答疑解惑,為他遮風擋雨。這十年來,其實早非尋常的君臣之誼。

寂靜的夜晚,傳來陣陣蛙鳴,還有蟬蟲的鳴叫。雲郁的心緒,也被這蟲聲繚亂。

“你說,韓烈會勝嗎?”

雲郁有一瞬間,心跳的很快。幾乎有點不詳的預感。

高道穆安慰他:“陛下不必太過擔心,是勝是負,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高道穆見他心情不好,想著找個什麽法子,來轉移下他注意力。正聽到“呱”“呱”的聲音,心中一喜,頓時道:“陛下聽到田雞叫嗎?”

雲郁有些愕然,道:“什麽是田雞?”

高道穆笑說:“就是蛙,俗稱叫田雞。肉質很鮮美,類似雞肉。臣小的時候家貧,常跟兄長一起去田間捉鱉、捉田雞來吃。這附近有水塘,夜夜聽到蛙叫,想來不少。臣帶幾個人去捉來,給陛下做田雞羹。”

雲郁沒什麽食欲,只點頭:“你去吧。”

高道穆四十來歲的人了,平日裏一本正經,居然還會捉田雞。

雲郁有點莫名其妙,加啞然失笑。

不過高道穆看著倒是很高興的樣子,挽了衣袖,把袍子紮起來,帶了幾個官員,一塊捉田雞去了。

他感覺有些悶得慌,獨自一個人出了帳,在營地附近閑步。

夏夜悶熱,胸口漲漲的,像堵著一塊巨石。出了營帳外,卻有風。

細細的涼風從山野間吹來,混合著草葉和泥土的氣息,還有不知名的花香。他追逐著涼意,不自覺地走遠了。蛙聲和蟬聲漸漸消失,他仿佛聽到有人在黑夜中吹笛。

像笛,好像又不是笛,調子更細一些。曲聲悠揚婉轉,他總感覺十分熟悉,仿佛在哪裏聽過。他情不自禁朝著笛聲尋去。前幾天下過雨,地面還有些潮濕,鞋子踩進了小水窪,沾了少許泥漿。他走出了軍營,走到了一片低矮的小山坡。這山坡特別的奇怪,整片都是平的,生著野草,唯獨中間有一塊巨石,孤零零的,石頭旁邊生長著一株巨大的合歡樹。

是合歡樹。

那月色特別的明亮。或許是因為平地開闊,他看到了月亮。合歡樹的影子,婆娑映在石上,像一片片的羽毛。花冠像細細的絨毛,遠看像霧,像煙霞。月色下,幾乎能看到嬌艷的粉紅。不知道是自己眼睛的錯覺,還是真的月光就有那麽亮。他一直很喜歡合歡花。小的時候王府裏,就種著一株合歡樹。長得非常高非常大,一到夏天就開花。他記憶裏,母親時常在開花的季節,站在那棵花樹下凝望。幼年的他心中很不解,問母親,為什麽喜歡這花,母親告訴他說,那是他父親生前種的。

從那以後,他也愛上了那株合歡樹,愛上了粉色的合歡花。

他朝著那合歡樹下走去,那樂聲越來越近,他終於到達了。他伸手去撫那樹幹,手剛一觸碰到,花瓣便紛紛搖落,隨了一身。他正仰著頭去觀花,卻發現那樂聲忽然停了。

巨石背後,有個瘦弱單薄的人影。

雲郁瞧見了她的影子。

真是奇怪。

他並沒有看到對方的臉,也沒看到對方的身形。只是一個影子,只是一眼,他就認出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