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荷包(四)

原則上, 有人求告就要受理,然後根據實際情況進行初步的走訪調查。現在姜九聲稱自己是被人所害,那麽衙門的人就必須例行詢問。

正好這天度藍樺在跟宋大夫研究防寒湯, 聽見動靜後順道就進去了:天氣漸冷, 晝夜溫差增大, 女學的孩子們年紀又小, 很容易著了風寒, 她就想弄點預防的湯劑。

結果姜九張嘴就道:“怎麽是個娘們兒?”

一句話得罪一群人就是這個效果了。

隨行的韓東和妞子臉色驟變,正拿著作業過來找度藍樺批改的林家良聽了,直接黑著臉喝道:“別以為腿斷了老子就不敢教訓你!”

他生的斯文, 說這話時臉上卻帶著戾氣,反差之大嚇得姜九在床上彈了一彈,臉都白了。

姜九過去幾天一直昏迷, 但他老婆沒有, 很清楚這位度夫人的分量,見丈夫如此無禮, 簡直嚇壞了,又是磕頭又是賠禮。

度藍樺立刻讓妞子把她拉起來, 雖是跟她說話, 可眼睛卻居高臨下俯視著姜九, “不是孩子了,收起替人受過那套吧。”

她自問不是什麽特別心胸寬廣的人,看不慣的事情有很多, 而那其中“替人道歉”絕對名列前茅。

一來這種道歉中誠意的含量往往為零,真正的始作俑者基本沒有悔意;二來代為道歉的大多是弱勢一方,很有點道德綁架的意思,你要是不原諒, 就會顯得自己特別冷酷特別無情特別無理取鬧。

不過麽,度藍樺不吃這一套。

姜九的老婆跟妞子的體型對比堪稱慘烈,幾乎是被後者一只手提起來的,然後就立在原地瑟瑟發抖,視線在自家男人和度藍樺之間瘋狂徘徊。

她之前接觸過身份最高貴的人就是巡街的衙役,在她看來,惹怒知府夫人的後果不亞於天崩地裂,絕不是他們這樣的人家能承擔得起的。可,可她男人剛受了傷啊……

“夫,夫人……”

她怯怯地道,因為連日看護丈夫而幹裂的嘴唇近乎神經質地抽搐幾下,“民婦,民”

度藍樺一個沒什麽溫度的眼神丟過來,她就潰不成軍,本能地縮了回去。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姜九的臉色從白變青,又從青變紅,最後額頭上甚至滲出來幾滴冷汗,這才瑟縮道:“小人,小人知錯了。”

度藍樺滿意地點點頭,在妞子搬過來的椅子上坐下,“聽聽,也不是不會說人話麽。”

你的腿又不是我打斷的,憑什麽慣你的臭毛病?

短暫的小插曲過去之後,姜九仿佛瞬間從張牙舞爪的野貓馴服為家貓,說話的語氣都乖順很多。

“小人五六歲上就跟著家中長輩上山了,一年能有三百六十日出門打獵,對那片山林簡直比自家後院都熟,有時走得遠了來不及下山,在上頭一住幾天也是有的。”

“無論刮風、下雨、下雪,小人都是去過的,哪裏什麽時候不能走再清楚不過,怎麽會失足?”

說到最後,姜九的情緒又不可避免地激動起來,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消失的右小腿,不斷重復道:“有人害我,是有人在害我!”

他剛三十歲,正值壯年,幹的又是打獵的營生,怎麽能少一條腿!

林家良搖了搖頭,“嘖。”

捕頭聽著威風,但其實日常處理最多的就是各種雞毛蒜皮的爭吵、鬥毆和意外,實際操作很接地氣。

雲匯府多山多水,在這兩處發生的事故也就格外多,林家良兩天前剛處理過一起河邊吵架,結果雙雙落水,腦門兒被過往船只磕破的糾紛,知道這世上最多的就是意外,當下就道:“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雲匯府多少獵手?我們也沒少接手類似的案子,你光說自己是被人害的,有證據嗎?”

雖然剛才他呵斥了姜九,但其實還挺理解對方此刻的心情:任何人都不能立刻接受自己殘廢的現實,更何況還是養家糊口的頂梁柱,尤其這傷還是因為自己的自大弄出來的。

與其讓人嘲笑,不如找個憎恨的對象……

這很正常,十個人裏至少八個人會這麽做,轉嫁責任本就是人的本能。

姜九愣了下,然後直接陷入瘋狂,“有人要害我,他想殺我!他想殺我!”

癲狂的情緒進一步升級,剛才還是“有人要害我”,現在直接成了“有人要殺我”。

青筋暴起的姜九在床上瘋狂掙紮,兩只胳膊亂揮,甚至忘了自己殘疾的現狀,直接就想下床,嚇得他老婆上去阻攔,結果被他一拳打倒在地。而姜九也因重心不穩和斷腿處傳來的劇痛跌落在地,打著滾發出一陣陣不似人聲的嚎叫。

“啊,我的腿!我的腿!”

“殺我,是哪個王八要殺老子!腿,我的腿啊啊!”

失控的人是不會在乎外界情況的,有幾次姜九的胳膊差點就打到度藍樺了,林家良立刻拉著她後退,把自己橫在兩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