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誰人故舊不如舊(十八)

那人蜷縮在床上, 全身都僵硬著, 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臨死前都在被巨大的痛苦所折磨。

但是他面容卻並不猙獰, 反而十分平靜,像是極為坦然地接受了這樣的死亡。

陸衍站在他身前,咫尺之距, 卻如同隔著天塹, 他伸出手,在觸碰到他身上時卻又如同觸電般瞬間收了回來。

他眼眶紅了,自己卻完全未曾察覺。只是盯著面前這人, 覺得這一幕實在是荒唐怪誕極了。

這人怎麽會就這麽死了呢?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突然逝去,第一反應也許不是滅頂的哀慟, 而是拒絕相信。

陸衍十八歲遇見了朝辭, 他是個在中途插進來的人,但早已全然融入了陸衍的生命中。陸衍喜歡冒險, 喜歡拼命, 他用自己的命賭了一次又一次,設想了無數次自己的死亡, 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 朝辭也會“死”。

怎麽可能?他這麽強大,在陸衍的記憶中又從來都是從容而平靜, 任何事情都不會讓這人驚慌。

但是他盯著面前的人, 那些拒絕與僥幸終究還是被一點點地、殘忍地磨滅。

他緩緩坐下,將那人無力垂下的手舉起,緊緊握住, 近乎嗚咽般的悲鳴。

他甚至啄吻著那人白骨森森的指尖,哽咽著,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曜日西沉,帶走了最後一絲暖色。

夜色漸濃,冷得草木上都泛起了一層白霜。

等晨光熹微,白晝再次到來,那癡坐的人終是沒有等到任何不切實際的奇跡。

陸衍抱起朝辭,步履略帶跌撞地離開了這裏。

而真正的陸衍,則以一個奇怪的視角,一直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

像是有什麽在無聲地尖叫。

…………

陸衍等夢中的“自己”抱著朝辭離開後,畫面一轉,他看見朝辭躺在一個冰棺中。

四壁都是寒冰鑄造的冰墻,入目盡是一片冰白。

雖然是突然看到了這麽一個情境,但陸衍卻不是為何一下子知道前因後果:蝕骨咒在不斷侵蝕這人剩余的肉身,而“自己”卻無法將蝕骨咒清除,只能用萬年寒玉鑄造冰棺,這樣才能讓蝕骨咒的侵蝕速度降到最低。

他看見“自己”走進來,烏發上瞬間結上了一層寒霜,但“自己”卻毫無所覺。

“自己”彎腰,將臉貼在那冰棺上,嘴唇微動,在說著什麽。

與剛剛那個畫面的哀慟不同,此時的“自己”似乎是溫柔而平靜的。但陸衍總是最了解自己的,他能看到“自己”眼中深埋的絕望與瘋狂。

接著,這些畫面在陸衍眼中突然加了速。

他看見自己不斷進出著這裏,常常靠在冰棺旁,一呆就是數日。有一日“自己”看到朝辭指尖的白骨又蔓延上了一個骨節,雙眸頓時赤紅了起來。

後來他在拿了許多東西走進來,在獨自一人這冰室中刻畫著什麽。

這間冰室其實很大,但並不高,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上下兩塊冰層間並接而成的寒冰世界。而陸衍便看著那個“自己”不斷在冰室中布置、刻畫。

他行至半途,陸衍便看出來了,這是招魂陣。

蝕骨咒會將宿主的神魂侵蝕殆盡,但或許,會有一絲的余留飄散在天地間。

這些畫面在陸衍眼中不斷加速,直到這招魂陣徹底布置完成。

然後,失敗了。

一次又一次,“自己”眼中的絕望也越來越深,幾乎要將那雙眼刺穿。

再怎麽延遲蝕骨咒的侵蝕,也無法延遲時間的流逝,後來朝辭的白骨幾乎蔓上了肩膀。

有一天,陸衍發現朝辭的頭發一夜間白了大半。

那時夢中的陸衍第一次哭。他哭得面目猙獰,歇斯底裏,在這偌大的冰室中回蕩著他困獸般的悲鳴。

畫面再次破碎。

這次陸衍什麽都沒看到了。

只看到白茫的天地間,有兩個人像是在對話。

“陸衍,我助你成神,是令你重建神界,而非為非作歹、肆意妄為!”

“那你大可把我殺了了事。”

“……”

“不說話了?其實你根本殺不了我——這點你越是瞞著,便越是容易暴露。”

“……你想要回溯世界,但是誰也沒試過,你或許就此便神魂俱滅了!”

“那也不錯。”

“就算你成功了。回溯後你也不會擁有此刻的記憶,他還是會死。”

“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

陸衍猛地睜開眼,他的面前還是雙目緊閉的朝辭。

這一刻,這樣的朝辭幾乎要與夢境中那半身白骨的屍骸重合,巨大的恐慌幾乎要將陸衍的心臟捏碎。

他重重地喘了幾口氣,但腦中又突然如針紮一樣刺痛了起來,瞬間一股龐大的記憶像是生生被塞進了他的腦中。

陸衍看著那些記憶,低低地笑了,沙啞又刺耳。

原來這是他第二次失去朝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