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颯然成衰蓬(第2/6頁)

“世子與皇上,是當年宮中最伶俐可愛的兩個孩子。世子被送進東宮與太子一同教養時才五歲,常常騎著小馬與皇子們一同出遊。皇子中以皇上騎術最高,自然世子與皇上也特別親厚些。皇上少年老成,雖說樣樣勝過太子,卻因為母親出身低賤,處處受制,在宮中難得一個同齡友人,也便十分疼愛世子。太子對下人頤指氣使,靠近馬匹倒每每畏怯,亦不喜歡看旁人騎馬射箭,常鬧別扭不準世子與皇上出遊。”玉苒說著,微笑著嘆了口氣,仿佛陷入了深遠的回憶之中。

“所以,每逢節慶,各皇子齊聚禦前的時候,是皇上最高興的時候。旁的皇子都在討先帝與太後的歡心,只有皇上他拉著世子躲到一邊去玩耍。皇上十五歲那年,正月十五元夕夜,皇上帶著世子甩開宮人,扮作出遊的貴家公子,要往民間賞燈。誰知還沒出宮,便給太子撞見了,於是攛掇太子也換了衣裳,三人各騎了馬同去。誰知在永安大道上,太子的坐騎被炮仗驚了,踢傷庶人不說,人更是跌下鞍子,一足掛在馬鐙內不得脫身,硬是被拖出去好幾丈路。那時皇上身手已十分敏捷,縱馬追著太子的坐騎,輕身一躍就騎了上去,想要將馬控住,再將太子拉上馬鞍。誰知那馬吃了驚嚇,人立起來,眼看就要將他甩下鞍去。這時候世子追在後面急急連發五箭,竟然全都射中了那馬兩條後腿的膝彎,那馬才終於跪了下來,皇上便拔出匕首將它殺了。五千羽林軍聞訊嘩啦啦闖進燈市,將他們迎回禁城。皇上與世子只是面色發青,說不出話來,隔日便好了,太子卻足足休養了一個月。那可是那年京城裏鬧得最大的一場亂子啦。那時候世子不過十一歲。先帝本來是要重罰他們,又心疼他們這樣友愛,只好下旨將兩個孩子各打三杖了事。那之後,這兩個孩子愈發好得什麽似的,一同騎馬練武,研習兵書,在棋盤上用棋子推演陣勢,像兩棵比肩的楊樹一樣,見風就長。若不是那場戰亂,他們不至於就……”玉苒忽然說不下去,悄悄側轉了臉。

“玉姑。”海市像孩子般拭去眼角濕潤,微笑道:“謝謝你。”“夫人,您知道嗎?”玉苒轉回頭來,指尖拈起海市脖頸間掛著的鑲水綠琉璃金扳指,“這是老清海公送給世子的,皇上當年討了好幾回,世子都不肯給他呢。”海市沉默了一刻,擡頭對玉苒淒然道:“對不住,玉姑,我不能走。倘若我還能為他做些什麽,我便不能走。”玉苒尚來不及收回拈著扳指的手,臉頰上便挨了熱辣辣的一巴掌,耳內轟鳴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來,指著玉苒的額頭厲聲痛斥,“好大的膽子!莫要以為你服侍了皇上這麽多年,便可以對主子不敬!”她揚聲喊道:“衛兵!衛兵!來給我把這老賤人拖出去!”玉苒愕然捂著面頰,呆愣地望著海市。

衛兵遠遠聽見喧鬧,匆匆趕來,正趕上斛珠夫人大發雷霆,鮫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搖頭落淚。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殺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輕的皇妃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盞,恨恨道:“你們把她拖出去給我好生看管,明日決不許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來,再慢慢收拾這張老皮!”玉苒怔怔看著那張決絕而美麗的、孩子似的臉孔,猛然閉上了雙眼,老淚縱橫,順從地讓衛兵將自己架了出去。最後一名衛兵恭謹地為海市掩上房門。

瑯?依然跪在床邊,緊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懇地搖晃著她,海市卻闔著眼,久久不答她。

天際已初露了曙色的端倪。可是,京中的那個人,還來得及看見明日的曙光麽?禁城極頂。

紫宸殿的重檐廡殿頂上風勢浩大,並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飄舞,直欲飛去。街衢縱橫如棋盤,屋宇如豆,廣袤帝都盡收眼底,直到視線為黯嵐山脈所遮擋。

“鑒明,將延命之約解開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過多予我半日壽命,白賠上你自己,並無意義。”帝旭俯瞰著開平門外,二萬叛軍蠕蠕如蟻,擁著十數輛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著向開平門撞擊過來。

方諸沉默有頃,忽然開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時侯你說的話。”“什麽?”帝旭不曾轉過臉去,依然直視前方。

“那天,我們就坐在這兒,躲在吞脊獸和鴟吻後面偷看季昶出發去注輦,你說,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裏該有多好。”方諸眼裏有著溫暖的笑意。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裏……”帝旭昂然仰頭望天,嗅知血氣的屍鷲已然遠遠盤旋,伺機待下。他淺淡一笑,不再言語。

方諸笑道:“旭哥,還有時間下一盤棋。”帝旭環顧腳下帝都,片刻,道:“走罷。”金城宮內,宮人已走避一空,箱匱傾倒,整匹的金翠綢緞堆積遍地。百余盞白牛皮燈無人熄滅,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