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 第一章 楔子·刀耕(第2/3頁)

範雨時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深似刀刻:“以凡人來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不甘心!殺手努力圓睜的雙目邊緣已經開始泛紅,全身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然而他整個人就如同陷在無比粘稠的漿糊桶裏,根本不能移動分毫。

範雨時把細木手杖在青石地面上輕輕一磕,發出一聲悶響。

那個殺手覺得身體一輕,然後前額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整個人在空中炸成血花,碎裂的身軀和內臟掉落下來,被水霧混合著鮮血包裹著,緩慢地飛散出去,最後跌落在四周地上,炸開在青石板上。那潮濕厚重的街道又瞬間恢復了秋高氣爽,只有滿地的殘骸證明著發生過什麽。

四周的緹衛紛紛跪地,低誦神的奇跡,剛才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殺手從天而降,自己卻被水霧包裹,不能動彈分毫。四個從者也跪倒在一邊,為首的一人蠻族樣貌,是跟隨了範雨時多年的學生,許言是他的東陸名字。他的聲音低沉:“學生無能,讓老師受驚了。”

範雨時伸出枯瘦的左手,輕撫許言的頭頂:“我們只要相信神所決定的命運,就能夠無所畏懼。”

“學生明白了。”許言回答道。

“都起來吧,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範雨時擡起頭,暗沉沉的天空下,風又開始起了。

天墟,觀象台。

範雨時屏退四名魁梧的從者,孤身踏上最後一段石階,沉悶的腳步聲在偌大的石室裏回響,高高在上的觀象殿大門虛掩著,他能依稀看見裏面縹緲的霧氣。

門口站著一個黑袍的少年,整張臉幾乎都藏在黑影裏。少年伸手推開門,轉頭說道:“老師已經知道教長要來了,請進去吧。”清亮的聲線被少年自己壓低了,帶上了一種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沉重。

範雨時微微頷首,從開啟的大門走了進去。重重立柱支撐著大殿的穹頂,極深處,一個枯瘦的身影轉過身來,銀色的長發下,是一張消瘦的臉,本該是雙眼的位置蒙著一塊黑褐色的麻布。

星辰與月的黑幡下最接近神的代言人,古倫俄,靜靜地面對著範雨時。香爐的火光映照在古倫俄臉上,讓這張臉有了一些生氣,範雨時甚至能感覺到那兩道透過麻布的銳利目光。

“今天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連印池之陣都發動了,想來你也是遇見了棘手的麻煩。”古倫俄的聲音低沉幹澀,在寬廣的大殿裏回蕩。

“麻煩的事情還不止這些,”範雨時踏上一步,幹瘦的左手伸進懷裏掏出一疊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跡,“少保、三任鴻臚卿、大理卿、中散大夫、議郎、廷尉、南宮衛士令、小黃門侍郎、執金吾、司隸校尉……天啟各類大小官員,迄今為止已有一百二十七人遇刺身亡,其余馬夫從者無數。”

“天羅……真是群可怕的對手,連緹衛也無能為力麽?”古倫俄問。

“如果沒有緹衛,只怕這個人數還得翻上幾番。”範雨時露出苦笑,“但是這些蜘蛛們天生就善於隱匿在暗處,我們所能剿滅的大多是從各諸侯國蜂擁而來的志士和下等貴族,真正被神之刀刃絞殺的蜘蛛爪牙們少之又少。”

古倫俄難以察覺地輕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大教宗明白就好,屬下希望可以啟動‘刀耕’。”範雨時雙眼直視著那對被遮蓋的雙目,毫不退讓。

“神之為刀,若耕若犁……”古倫俄有些感慨地頓了頓,“你去辦吧,雖然早了一些,不過是時候徹底清除這些只懂得藏身於黑暗之中的毒牙了。”

曾經過往,我們又何嘗不是藏身在黑暗之中呢?範雨時點了點頭:“屬下明白。”

“退下吧,以後的事情就辛苦你了。”古倫俄揮了揮手,“希望能聽到你的好消息。”隨著他的動作,那疊名單簌地發出一陣脆響,然後化作粉末消散了。大殿裏只剩下縹緲的檀木香氣,古倫俄背過身去,消失在重重疊錦裏。

胤匡武帝十年十月,天啟的第一場雪很快就要降下了。白色的雪,能夠掩蓋一切,包括那些殷紅的血。

又是這個夢。

他被懸掛在空無一人的陌生地方,骷髏塔上,白骨城中,放眼過去是白茫茫的雪野,那裏是整個世界的盡頭,存在和死亡的碑記。他赤裸身體,被死人的骨骼洞穿胸膛、手臂和雙腿,整個人如同獻祭給神的祭品,身體如被生生撕開般劇痛,卻不能醒來。

這樣的痛苦又將持續整整一晚,直到黎明。他對著雪野咆哮,他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沒有人回答他。整個世界的活人都離他而去,他將在孤獨和痛苦中漸漸麻木,身體在寒風中被慢慢剝蝕成塵埃,直至天地毀滅時,一同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