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裏奇·贊之曲 The Music of Erich Zann(第3/5頁)

當我坐著開始解讀這些糟糕透頂的法語時,我漸漸地對這個老人多了幾分寬容。他和我一樣,也飽受著身體和精神痛苦的折磨;我的形而上學研究教導我要仁慈、和藹。這時,在一片寂靜中,一些細碎的聲音從窗戶外傳了進來——那肯定是百葉窗在夜風中刮擦時發出的聲音,出於某些難以解釋的原因,這讓我幾乎和埃裏奇·贊一樣驚跳起來。接著,我閱讀完了剩下的部分,與房間的主人握了握手,然後像是一對朋友一般分開了。

第二天,布蘭多特給我換了一間貴得多的房間。這間房間位於第三層,兩旁分別住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貸款人和一個值得尊敬的室內裝潢商。而第四層樓上也空無一人。

隨後不久,我發現贊並不渴望我陪伴,至少不像是他說服我從五樓搬下去時表現得那麽強烈。他並沒有讓我去拜訪他,而當我去拜訪他時,他總表現得心神不寧,演奏時也顯得無精打采。我們總是在晚上見面——白天的時候他會睡覺,並且不會允許任何人進入他的房間。我對他的喜愛並沒有加深多少,但上面的閣樓還有那種奇異的音樂卻似乎對我有一種古怪的吸引力。而強烈的好奇心也讓我渴望去看一看那扇窗戶外的景色,看一看墻的那一邊,看一看位於墻另一面我從未見過的山坡,以及其後延伸著的閃閃發光的屋頂與尖塔。有一次,我趁著劇場演出的時候爬上了閣樓,卻發現門被鎖上了。

但是我成功地偷聽到了那個啞巴老人在夜間的演奏。起先,我會踮著腳尖爬回我以前居住的五樓,然後,我壯著膽子翻過了吱呀作響的樓梯,爬上了位於屋子尖端的閣樓。我經常溜到狹窄的走廊上,躲在那扇閂著的門外,靠著隱秘的鑰匙孔偷聽一些奇怪的聲響。

這些聲音會讓我產生某種難以說清楚的恐懼感——這是在畏懼那些若隱若現的奇跡與那些徘徊不去的神秘。並非是那些聲音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因為它們本身並不恐怖;但它們帶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於地球上的任何東西,而且在那些聲音中穿插的間隔似乎在暗示這音樂含有交響曲的性質,我很難想象,這能僅靠一名演奏者完成。我敢肯定,埃裏奇·贊是一個有著狂野力量的天才。幾個星期後,演奏變得愈發狂野起來,而那位老音樂家也變得越來越憔悴和鬼祟了。我覺得他看起來更加可憐了。到了這個時候,不論什麽時間,他都不會再邀請我造訪他的閣樓,甚至當我們在樓梯間相遇時,他還會有意避開。

而後,有一晚我躲在門外偷聽時,我聽見那低音提琴發出的尖叫聲突然高聲大作,變成一團鬧哄哄的混亂聲響;這種喧鬧不禁讓我懷疑起自己已經動搖的理智,那扇閂著的門後傳來的一切難道不正哀怨地證明了裏面正在發生某些恐怖的事情麽?——那是只有一個啞巴才能發出的、口齒不清的可怕叫喊;那是只有在最為可怕的恐懼或痛苦的時刻才能發出的叫喊。我再三敲打著大門,卻沒有任何回應。於是,我只得等在黑暗的走廊裏,伴隨著恐懼與寒冷顫抖著,直到我聽到那可憐的音樂家借著一張椅子的幫助無力地想要從地板上爬起來。我想他可能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於是我重新開始敲打大門,同時寬慰地大聲喊出了我的名字。我聽見贊跌跌撞撞地爬向窗戶,關上百葉窗與窗框,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到門邊,遲疑著打開了門,邀請我進來。這一次,他看見我時所流露出的快樂與欣慰表現得頗為真實;因為當他如一個孩童抓住自己母親的裙擺一般緊緊抓住我的衣服時,他扭曲的臉上顯露出了一絲安慰。

老人可憐地搖晃著,迫使我坐進椅子裏,然後自己坐進了另一張椅子;他的低音提琴和琴弓胡亂地扔在身邊的地板上。他一動不動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古怪地點著頭,露出一副既熱情又受了驚嚇般小心聆聽的矛盾神情。而後,過了一會兒他看起來似乎感覺安全了,於是繞過了椅子寫了一張簡短的紙條,並交給我。然後,他又回到了桌子邊,開始不停地飛快書寫著一些東西。紙條上懇求我可憐可憐他,同時也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待在房間裏等他用德語寫下完整的講述,好說清楚那些一直困擾著他的所有奇跡與恐怖。於是,我坐在那裏等著,看著啞巴手裏的鉛筆飛快地書寫著。

大約一個小時後,我仍舊等待著答復,而老音樂家仍舊在一張張紙上飛快地書寫著,紙條堆積得越來越多。而後,我看見他突然一顫,像是受到了某種可怕的驚嚇。然後他動作明顯地望向拉上簾子的窗戶,似乎在發抖地聆聽著什麽。接著,我隱約覺得自己似乎聽到某個聲音,但那並不是什麽可怕的聲音,只不過是一種仿佛從無限遠處傳來的細瑣低音音符,也許那是住在附近另一個演奏家在演奏,他可能正待在與我們毗鄰的哪座宅子裏,或者也可能住在高墻那邊,那一片我一直都看不到的地方。不過,這對贊來說卻似乎非常可怕。因為他突然扔掉了鉛筆,突然站了起來,抓住他的低音提琴,開始用最瘋狂的樂曲撕裂夜晚的寧靜。除了那些躲在門後偷聽的日子,我還從未親眼看見他用琴弓演奏出如此瘋狂的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