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16章(第2/4頁)

五年前不忍卒睹的人間地獄,或許放在今天就可以熟視無睹了。

原映雪低下頭,看著與古倫俄同樣雪白耀眼的辰月長袍,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映雪,我們是凡人,卻選擇走一條神的道路,這條路注定要艱難和孤獨。”

“學生明白。”

“你比任何人都有天賦,所以會更加艱難和孤獨。”

原映雪想起此前在緹衛大牢中受到的試探,無奈地笑了笑。

“欲光大的終湮沒,欲永生的終淪亡,”他低聲道,“老師很久沒有給我們任何指引,是因為已經看到盡頭了吧?星命的終結,終於也要輪到我們自己了。”

古倫俄微微點頭。

“枯火比你有執念,他相信既然被選中作為神的刀,那麽一定要做一把最鋒利的刀。可惜,他將執念都用於磨礪刀刃,卻漸漸迷失了行進的方向。而你,”古倫俄的聲音仿佛從天穹之上傳來,“你看得見行進的方向,卻遲遲不肯前進。”

“學生慚愧。”原映雪低低俯身,眼中的銀輝卻愈發迷離。

他是從何時起在神的道路上停滯不前的?

最初,沒有走上神的道路之前,他的內心就像一個池塘。魚戲蓮底,樹影蛙鳴,好一顆七情六欲的鮮活人心。然而只有心如明鏡才能冷靜反映神的意識,只有將人心凍結成冰,才能照鑒星辰運行的軌跡。他在神的道路上一步步前行,漸漸變得清冷如鏡。有生皆苦,看在他俯視的眼裏也只是淡淡悲憫。

對於一個極具天賦的人而言,走一條神的道路比走一條人的道路要容易許多。他學著用神的雙眼看塵世,塵世也變得剔透,那些紛擾和喧囂不過是人心裏多余的東西。他明明可以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將自己的人心徹底冰封,卻不知從何時起開始遲疑。仿佛總有一尾紅鮮鮮的小魚,每每破冰而出,讓他停步不前,讓他漸漸變得無為起來。

他是那麽喜歡人間的風景與四時的變幻,所以在碧遙湖邊開了家寂言堂,只為聽一些濃墨重彩的故事;所以可以驅車八百裏前往雲夢澤,只為看一場幕天席地的花開。

說到底,他舍不下人心裏才有的五味雜陳和七情六欲。

“映雪,我記得你小時候是個很漂亮的孩子。”

大教宗天外飛來一句,將原映雪從迷思中喚醒,他有些吃驚地看著莊嚴肅穆的老人。

“我雖不能視物,但能猜想你很討女孩喜歡。”

古倫俄像個家族長輩似的說著話,面上甚至蒙上一層微笑似的神色,著實讓原映雪驚詫不已。

“映雪並非因此而迷惑。”他雖覺得沒必要解釋,仍然恭敬地作出回應。

古倫俄這次真的微笑了。

“有時候迷惑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究竟走哪一條路,遲早要做出抉擇。我這一生無非是要走神的道路,你卻不一定。”

說完這句話,胤朝的大教宗便返身進入觀象殿,將滿面惘然的年輕教長留在直白熾烈的盛夏驕陽中。

顧小閑啃掉第三碗乳糖真雪,心滿意足長籲一口氣。

玄璣面無表情看著她在貴妃榻上翻來覆去,整個人散發黏嗒嗒的無賴氣息,就像窗外徘徊不去的梅雨雲。這只愛占巢的斑鳩三天兩頭往她這兒飛,辦完正事也不撤,倒像真正的恩客一樣要求吃酒聽琴,完全沒有避嫌的自覺,以至於天啟城開始風傳“新來的宛州闊少迷上了締情閣的冷美人”,將一貫低調的她也推上了風口浪尖。

“你若再不動手,何虹可就要動手了。任憑他毒殺了太子,先生會很不高興。”

“放心,已經安排妥當,不會讓老頭失望。”

“那就別在這兒虛耗時光。”

小閑聽到明白無誤的逐客令,和話鋒裏隱隱一現的銳意,立即睜開眼,果然在玄璣臉上捕捉到一絲不悅。

“你不高興了?對不對?你也會不高興?”她叠聲追問,聽起來興奮大過歉意,“難道說,你有喜歡的人,所以惱我占了地方,害他來不得?”

方才兩個人的對話還都壓著嗓子,便是檐下籠子裏的鷯哥也聽不分明,顧小閑這一興奮,聲音立刻拔高八度,玄璣的隱怒頓時呼之欲出。但她到底是天羅龍家的人,很快又恢復了自持,面上絲光水滑,變回一個精雕細磨的楠木玩偶。

她淡掃了小閑一眼,懷著琵琶去了廊下。

清煙似的琴音漫出來,漫到院子的每一個角落。午後的締情閣悄無聲息,處處門扉緊閉,然而這琴音卻沒有擾人清夢,只是絲絲入扣地融進盛夏的空氣,仿佛並不存在。

小閑無力地倒回睡榻。這種琴,她在擎梁山的龍家山堂可聽得不少。美則美,卻像山中的青嵐,在耳邊繞上一繞就消散了,永遠進不到人心裏去。仿佛無聲上漲的潮水,將人淹死了也覺察不到,是她最討厭的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