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無法重歸故裏(第5/19頁)

“所幸我的家族沒有長胖的基因。”我喃喃自語。蘭姆叔叔直到七十五歲去世之時都一直保持著精幹而緊致的身材。我心想,我的父親——蘭姆叔叔的兄弟——也一定是相似的身材,這麽尋思著,我突然很想知道我母親的臀部長什麽樣子。畢竟,女人有一定量多余的脂肪組織需要應付。

我轉過身,越過肩膀朝後面照著鏡子。扭轉的動作讓我後背上長長的柱狀肌肉濕乎乎地泛起水光,我的腰身仍然存在,並且仍然頗為苗條。

至於我的臀部——“嗯,不管怎樣,酒窩還沒有。”我說出聲來,回轉身子注視著自己的身影。

“還不算太糟。”我對著鏡子說。

感覺振作了一些,我穿上睡衣,開始向整幢房子道晚安。沒有貓需要放出去,沒有狗需要喂飽——博佐,我們最後的那條狗一年前壽終正寢了,我沒有想再要一條,因為布麗安娜離家去了學校,而我自己在醫院的工作時間又總是長而不規律。

我調好了溫度計,檢查了門窗上的鎖,確保爐子上的燃具都滅了。一切就緒。十八年了,我每晚入睡前的程序都包括在布麗安娜房間裏的小駐,然而自她上了大學後,這個步驟也省了。

一半出於習慣,一半出於一種責任感,我推開了她的房門,打開了燈。有些人對物品有一種別人沒有的天生的感覺。布麗就是這樣。她房間的墻上掛滿了海報、照片、幹花、紮染、證書和各種其他的林林總總,相互之間幾乎都沒有空隙。

有些人對布置身邊的事物有一種特殊的才能,他們能讓每件物品所承載的不僅僅是它自身的意義和它與周圍物品的關系,還能傳達更多——仿佛能創造一種難以定義的光環,一種既屬於該物品本身又屬於其不可見的主人的光環。“我存在是因為布麗安娜把我掛在了這裏,”屋裏的物品仿佛在如此宣告,“我存在是因為布麗安娜就是布麗安娜。”

其實,她會有這種才能有點奇怪,我心想。弗蘭克也是這樣,他死後我去大學辦公室清理他的遺物時,我感覺那一切就好像一頭滅絕了的動物留下的化石,所有的書本、紙張和零星的垃圾都完好地保持著那個曾居於此地的靈魂的形狀、質感和它業已消失了的重量。

布麗安娜的有些東西很明顯是屬於她的——就像那些照片,我的、弗蘭克的、博佐的,還有她的朋友們的。那些布料是她的創作,她選的圖案,她喜歡的色彩——鮮亮的綠松石色、深沉的靛青色,還有品紅色和青黃色。然而其他那些呢——為什麽書桌上那堆淡水螺殼會對我說“布麗安娜”?還有那塊從特魯羅海濱帶回來的圓形浮石,與千千萬萬塊其他的浮石並無二致——唯獨因為是布麗安娜撿起了它?

我對物品沒有感覺。我沒有想要搜羅與裝飾的沖動——弗蘭克常常抱怨家裏斯巴達式太過簡樸的家具布置,直到布麗安娜長到足以挑起這個擔子的年齡。這點不知該歸咎於我遊牧式的成長環境呢,還是我本身的個性?那種獨來獨往的個性,沒有任何欲望想要改變周圍的環境讓它來體現我的存在。

詹米也是一樣。他曾隨身攜帶一些用作工具或護身符的小物品,放在他的皮口袋裏,但除此之外他既沒有擁有過很多,也從未在乎過。就連我們暫居巴黎的那段奢華的日子,以及在拉裏堡更長時間的平靜生活,他都從未顯出喜愛搜羅物品的脾氣。

對他來說,這也同樣可能是因為他年輕時的境遇,像被獵捕的動物一樣,唯一擁有的是他賴以生存的武器。然而這或許也是他的天性,那種脫離於物質世界的、自給自足的天性——也是這種天性使我們成了彼此追尋的另一半。

同樣奇怪的是,布麗安娜竟與兩個父親都如此相似,以他們倆截然不同的方式。我向缺席的女兒的靈魂道了無聲的晚安,關上了燈。

關於弗蘭克的念頭隨我走進了臥室。眼前那張蓋著深藍色緞子床罩的、平整而坦然的雙人大床,一瞬間將他真切地從記憶裏喚醒,我有好幾個月沒有如此想到過他了。

我猜一定是隨時即將離開的可能性讓我此時回憶起他來。正是在這間房間——確切地說,是這張床上——我向他道了最後的訣別。

“你就不能上床來睡嗎,克萊爾?都過半夜了。”弗蘭克越過他的書看著我說。他自己已經上床,正讀著膝頭支著的那本書。台燈柔和的光暈讓他看著就像懸浮在一個溫暖的氣泡裏,平靜而安詳,與屋裏余下的空間的黑暗和寒冷隔絕開來。那是一月初,盡管火爐工作得很努力,但只有床上的厚毛毯底下是屋裏真正暖和的地方。

我朝他笑了笑,從椅子上站起來,脫下了肩頭厚重的羊毛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