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失落之裔

在地下三層的鏡子迷宮中,羅莎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恍恍惚惚之間,她看到了更多的幻影。

她愈怕看到,母親被殺的影像就愈發在眼前重復出現。她還看到了自己的父親。盡管父親的面容遠比母親的形象還要模糊,幾乎無從分辨,但是她知道那一定就是父親。她看到變成吸血鬼的父親在咬了母親之後灰飛煙滅,她看到母親無助的哭泣,看到父親驚駭莫名的臉,看到外公和舅父姨媽們可怕的憎恨,她甚至還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加米爾。

加米爾,加米爾在哪裏?

朦朧中,一個黑影正在慢慢向她靠近。

仿佛在深不見底的潭水中陡然看到一根救命的浮木,羅莎朝來人撲了過去。周圍的鏡壁映出自己驚懼萬分的臉,無數的羅莎哭喊著,哀號著,一頭撲到那個黑影的懷裏。

這裏有千百個羅莎,但是黑影只有一個。

他裹著一襲純黑色的長披風,披風裏的身體似乎很瘦弱,就好像一根枯木一般幹脆、腐朽、不堪一擊,然而他力大無窮。他從披風裏伸出雪白幹枯的雙手,輕松把羅莎打橫抱了起來。

羅莎睜大了眼睛,但是近在咫尺的黑色披風下面是比披風本身更加深沉的黑暗。對方的頭被壓得低低的兜帽遮住了,羅莎看不到他的臉,看不到他的眼睛。面前只是一片夜幕一樣純粹的黑色,仿佛一個恐怖無比的無底黑洞,把身周一切都吸收進去,消化進去,仿佛他就是黑暗本身,黑暗從他這裏開始,至他這裏終結。

他就是黑夜的主宰。

羅莎駭然心悸,那支火把啪的一聲跌落。

最後一絲光芒跳動了兩下,發出垂死徒勞的抗爭,然後驟然熄滅。

而羅莎也是同樣。

她想動,但是卻突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仿佛行動力和全部的勇氣還有信念,就在黑衣人碰觸她的一刹那,完全被對方吸得幹幹凈凈。羅莎無力地躺在來人冰冷的懷抱裏,如同一片渺小飄搖的葉子浮在浩瀚無垠的海面上。

她不敢動,她不能動。她會被打濕,她會沉入波濤,她再也飛不起來了。等待她的只有墜落,只有侵蝕,只有融合。她成為了海底的沙土,成為了珊瑚蟲的屍體,成為了海洋的基礎和養料,成為了黑暗的食糧。

仿佛她已經被埋葬進深深的土壤之下。

周遭一片窒息般的黑暗。

然後突然又亮了起來。

羅莎眯起眼睛,她看到自己已經來到了這座鏡子迷宮的中心。

無數密如蜂巢的正六邊形小隔間組成了寬敞的大殿,頭頂極高,天花板完全透明,正是拉托爾花園正中那座噴水池的池底。像高聳的哥特教堂,像一口深邃的水井,滿月的光輝透過流水毫無保留地透射到六邊形的鏡墻上,把無數斑駁絢爛的銀色水波紋投影在墻壁上。

迷宮中心沉寂於水下,在動蕩波紋中奇異地搖擺不休,宛如一個不斷旋轉著的光球。

在這光球的中心是一座形態奇異的青綠色祭壇,仿佛用整塊天然翡翠打造,上面沒有供奉任何神像,卻在深綠色的基座上攤開了一本古書。

那本令所有人求而不可得的書,也是令蒙特鳩男爵一家和亞歷山大·德·蒂利伯爵死於非命的書。

《黑暗聖經》。

這一切的起始。

黑衣人把羅莎橫放到祭壇上。

月光在祭壇上投下水波動蕩的影子,就好像是一個青綠色的池塘。在那一瞬間,羅莎覺得自己一定會沉下去,但她最終卻穩穩當當地浮在了水面上。

拉密那家族最後的血脈,羅莎貝爾·克裏斯汀·拉密那……

黑衣人在耳畔低低地念誦,他的聲音很怪,仿佛毒蛇嘶嘶地吐著信子一般低沉而嘶啞,完全不似人聲。

我在此將其鮮血作為獻祭,

供奉我們至高無上而萬能的,今在、昔在的主。

願汝之黑暗王朝繁榮昌盛,永生不息。

持十字弓之人已死,我等從此了無威脅。

念畢,黑衣人用一柄鋒利的匕首,劃開了羅莎的手腕。

羅莎的眼睛直直地凝視著透明的天花板,凝視著上方噴水池底的水流。

噴水池正中矗立著月與狩獵女神狄安娜的大理石雕像。滿月的光輝透過池水灑在羅莎臉上,就好像十字弓射出的一簇純銀箭尖那麽亮。璀璨的水波再一次晃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感覺自己手腕的疼痛,感覺刀鋒的冰冷,最後,比刀鋒更可怕的東西切入了她的脈搏。

那是披風之後黑衣人鋒利的牙齒。

那是血族長老【塔】的吸血獠牙。

一種熟悉的感覺接踵而至。

頃刻間女孩被一只大手猛然拉進回憶,拉進那條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巷,兩側磚墻高聳,家家門窗緊閉,女孩握緊了自己手中小小的匕首,眼淚不顧一切地往下淌。她被凍得哆哆嗦嗦的,血管裏的血液似乎凝固了,而頰上未幹的淚水也幾乎凍成了冰碴,掉在地上啪的一聲就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