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犬傳》第九輯中帙附言(第2/3頁)

唐山元明之諸才子作稗史,自有其規則。所謂規則,一是主客,二是伏線,三是襯染,四是對照,五是反對,六是省筆,七是隱微。主客猶如日本能樂(1) 中之主角與配角。書中有全書之主客,而每回中又有主客,主亦有時為客,客亦皆能為主。有如象棋之棋子,殺敵之子時,要以己之子攻彼之子,如己子喪失則反吃其虧,變化是無止境的。此乃主客之概略,伏線與襯染既相似而又有所不同。所謂伏線,是對後文必出之事,於前幾回稍打點墨線。襯染乃打底子,就是對即將敘述之事做準備,乃為突出以後重點之妙趣,於數回前便布置好其來龍去脈。金聖嘆於《水滸傳》評注中作渲染,即與襯染相同,讀音也一樣。對照也稱之為對應,譬如律詩之對句,彼此對照取其情趣之相映。如本傳第九十回,船蟲與媼內被牛角殺害,乃與第七十四回北越二十村之鬥牛相對應。又如第八十四回犬飼現八於千住河船中之廝打,是第三十一回信乃於芳流閣上之廝打之反對。此反對與對照既相似而又有所不同。對照是牛對牛,物雖相同而事各異;反對是人雖相同而事各異。信乃之廝打乃於閣上,而閣下有船。千住河之廝打乃於船中,並無樓閣。而且前者乃現八欲捉信乃;後者是信乃與道節想捉現八。情態光景均大有不同,此乃反對。事物彼此相反而自成對。本傳中此對甚多,不勝枚舉,余只舉例予以說明。其次是省筆,此乃因故事很長,為避免重復,對不得不知之者,使其竊聽以省筆,或不另作敘述竟從其人之口中說出,而不使之過長。作者既可省筆,看官亦免得厭倦。還有隱微,乃作者文外之深意,待百年後有知音者悟之。《水滸傳》中有許多隱微之意。李贄、金人瑞等自不待言,唐山之文人才子中欣賞《水滸傳》者雖多,評論亦甚詳,但無發現隱微者。隱微固然難悟,而連七規則皆不知者,豈能寫出好文章來?余於《美少年錄》、《俠客傳》等小說中均有規則。未知看官知之否?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嗚呼,談何容易!這些雖在知音評中屢次解答,現復為看官注之。

余所編之草子物語(2) ,其抄本自不待言,木版刻成後無不逐卷校閱者,然而刊行之書肆無不性急,往往不能如作者之所願。自撰之文,尚眼熟未忘,即使重讀數遍,也未能發現錯字,只因按己之暗記讀之,所以往往將錯字漏掉,因而時常追悔莫及。凡刻本書畫皆請人繪之,制成底樣必然有誤,何況又有刻工之誤刻。每半頁十一行,每個漢字都有旁訓,真名(3) 和假名成雙行,則半頁等於二十二行,其字不知有幾百?以熟眼急閱,許多錯字被漏掉,過後則姑且棄之,無人再校。本輯上帙六卷即有筆工之誤寫,出版後才被發現。且擇其一二錄之。卷一〔二十八頁背面七行〕 荊荷應為荊軻,荷乃誤寫。卷二〔十五頁背面五行〕 正行應為正儀。卷六〔九頁背面十行〕 雛肚之雛乃皺之誤,雖錯自筆工之手,而校閱時竟將其漏掉。其他有些助詞之誤每卷都有。第一輯尤多。不僅本文,本輯上帙之引文,引《孔子家語》應為“有文事者,必有武備”,而誤作文備。尚有第八輯之自序,引《莊子》“名者實之賓”,而將者字漏掉。於此之前,自序中既有誤寫也有顛倒,後來才發現已後悔莫及。發售後在底版補刻,已是六日菖蒲十日菊,既無此長遠打算,且發行之書肆也不願接受。即使口頭允諾亦置之不理,不少便如此不了了之。或許有人這般想:大量之本文有訛誤尚情有可原,而用漢文撰寫之自序不過二三頁,亦未曾校好,實令人莫解。然而序言乃於每卷完稿後才撰寫,是以刊刻均於本文印好之後,匆忙校閱,已無熟讀修正之暇,因此雖僅二三頁,也未能避免遺漏。至於插圖等,由於畫蛇添足,往往與作者之畫稿有誤,但因重畫諸多不便,也就大都原樣未動。看官不知作者之苦衷,無不認為乃稿本之誤。正如古人有雲:校書無異於風吹樹葉與塵埃,隨拂隨落,書孰無誤寫,更何況遊戲文字之草子小說乎?是以吾亦不再憂心,此乃眾所周知之事,便置褒貶毀譽於度外,靜俟慧眼者指正。

余所著之書,或稱之為合卷(4) 之插圖小說,據說有人購得舊版權,隨意繪新圖、改書名,而充作新版翻刻出售。關於《勸善常世物語》、《三國一夜物語》、《化兢醜三鐘》等於本傳前輯之簡端已提及。最近復發現重刻《括頭巾縮緬紙衣》三卷,改名為《椀久松山物語》,插圖亦為新繪者。此書於文化三年丙寅,應書商住吉屋政五郎之需,由余撰寫,乃至今已歷三十余春秋之舊著,不知者恐為其所惑,誤認為是新版。從改名之手段便知,此乃非常狡猾者之所為。改名為《椀久松山物語》,殆不知作者之用意,實乃愚蠢之改篡。夫椀久乃嫖客,松山乃妓女,縱然作者為之作小傳,亦不能如此命書名。改篡者竟以此作為作者之文心。連這一點都不知曉,便擅自更改,實無異於《莊子》所雲“倏忽鑿混沌”,不得不為之嗟嘆。還有《高尾船字文》〔中本五卷〕 ,乃余於寬政七年乙卯,開始撰寫之草子物語,因此十分幼稚,今已不堪寓目。那般令人作嘔之物,去冬又重刻,並換新圖刊出。然其翻刻本卻注明為再版,與《椀久松山物語》相同,無非是為了欺騙世人。然而均未告知作者,便恣意更圖改名,殆為竊取蠅頭之微利耶歟?此等不尊重人之行為,皆是賈豎之所為。對以前之再版本余曾一閱,而自序之落款時有可笑之事。有的曾題為:於雜貨鋪核對賬目之暇。雜貨乃唐山之俗語,即此間稱作“高麗物(こまもの)”之類。即使乃四十余年前之事,余亦未曾售過雜貨。此乃當年灑脫不羈之舉,蓋稗官者流之腹內必有種種無量之題材,類似品類眾多之雜貨,故如是落款耳。當時灑脫之舉乃為取方家之一笑,但時過境遷,如今不僅不能博取一笑,反而會使看官生疑。彼《船字文》乃四十年前將《水滸焚椒錄》等捏合在一起之撰述,文極粗疏,今竟將其翻刻問世,此無異於將幼年的習作,多年後又刊出,被嘲笑為此即某公之手筆,實令人感到恥辱。是以余已無興味對勘翻刻本是否與原刻有異。當古兒琴嶺在世時,予曾於今春二三月令其與原本校勘。據雲雖有多處訛誤,而大體不差,而今對此粗疏文字,即使無抄錯之處,也不知將如何處之,希看官諒察。此外余之舊作合卷之插圖小說《大師河原撫子話》乃距今三十一年前於文化二年乙醜冬,由耕書堂刊行之作,據聞今亦被改圖重刻,如新版發售。此事皆未明告作者,余只是偶聞他人傳說而已。其他重刻之事雖甚多,而余尚未盡知。今吾在世,書肆等尚且如此恣意妄為,一旦謝世,將如之奈何?此雖皆因徒有其名之故,但竟被他人私自賣名,實令人討厭。近世明和、安永年間風來山人〔平賀鳩溪〕 之戲墨小說,一時極為風行,至其去世後偽作倍出。以今思昔,非唯吾個人而已。既知虛名之昨非,嗟嘆之余,聊詠長歌、短歌之贗品各一首以抒懷。此亦為無益之戲墨,且錄之以為戒。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