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陰鬼陽人始判然 節義貞操互苦諫(第2/3頁)

過了片刻,矠平忽然想起來,拍著膝蓋說:“音音!你不要那樣懷疑。我雖未想到另外還有包袱,但其中定有緣故。我今天來時,有個身材魁偉的武士,腰間帶著兩個包兒,從白井那邊來走到我前面。在那之前,路上還聽說白井那裏發生了仇殺之事,前後一想,我立即想到那人是否是道節主公?我便跟在後邊寸步不離,那時天已經黑了。大約在初更左右,那個武士來到叢林的墳旁,我就躲在樹後窺探。天陰夜暗,雖然看不大清楚,但他把腰間的包袱取下來,似乎在祭墳。當時我細想,那個人的祭奠之物如果是仇人的首級,我就沒有猜錯,一定是道節,便想過去問問。這時一個不明身份的人從墳後出來,想奪取包袱。那個武士不讓他拿,就爭鬥起來。雙方的膂力和武藝不相上下,在黑夜裏拳腳不亂,實令人驚奇。但時間長了必有一傷,便想把二人拉開問問姓名,我就憑著這把老骨頭,跑上去把這手杖伸到二人之間,打算把他們拉開。這時不料肩上背著的兩個包兒突然掉下來,慌忙到處去摸。這時那個不明身份的人揮刀砍到了石柱上,在石頭迸發出的火花中,看到那個武士提起兩個包袱霍地站起身來,就無影無蹤不知去向了。這大概是火遁吧?獲得這種奇術的人,除了道節還有誰?雖未問他名字,但無疑一定是他,心裏這樣肯定後便懷著思慕之情,片刻未停就朝這裏趕來。那個劫包袱的人也從茂林中出來,雖不住地追我卻沒追上,便沒繼續往這裏追。我趕到這兒的門旁時,單節偷偷可憐我,將我領到柴草棚去休息。這時聽到管莊園的人來傳達白井的命令,我放心不下,就偷偷從那裏出來,從後門、院子注意屋內的動靜。在那以前接連來了兩個人。其中的一個人是道節主公,認為好似歹徒的那個,竟是犬冢的朋友犬川莊助,原名額藏。由於他們的相遇,偶然聽到了白井的仇殺、途中的危難以及托犬冢的信還沒捎到等情況,使我又驚又喜,這個機會太難得了。本想進去參見,但又仔細想想連自己原來的妻子都在罵我,就羞愧得打消了念頭。後來道節主公為尋找犬冢等同犬川一起急忙出去。這時我想把兒子之事告訴音音,可是幾次走到走廊都沒臉進來。正在猶豫不定之時,兩個媳婦帶著力二和尺八來了,多麽可悲可泣。我很不放心,便躲在房檐下的樹籬笆後邊,想一心一意地通宵念佛。誠如常言所說:‘無事不燒香,有事抱佛腳’,這都是由於我罪孽深重。現在想起來,我在茂林中掉的包袱可能被道節少爺拾起來了。當時我摸到道節少爺的包袱就背在肩上往這來,夜間漆黑遞給單節也沒發覺。如果不是這樣,放的地方怎會錯呢?據此推斷,那兩顆首級一定是道節少爺殺的那兩個敵人,莫怪那兩個包兒不是真包袱皮,而是單褂的衣袖,這就足可證明是少爺的包兒了,我說的一定沒錯,如果還懷疑的話,就把我那兩個包打開。那樣對我和兒子的事情就立刻明白了。快打開看看吧!”音音聽到他這麽一說,與夜間聽到莊助和道節的對話一對照,懷疑已稍有解除。然而曳手和單節伸手想解開拿到燈下的兩個包袱時,又嚇得縮了回來。音音在旁邊趨膝向前打開一看,又是兩個人頭,嚇得不知是怎回事。三人又定睛再從左右一看,多麽淒慘啊!竟是力二郎和尺八的首級,臉色雖然變了,但清清楚楚是他們活著時的模樣。婆媳三人悲痛得肝腸寸斷,無限思念地齊聲哭叫:“可憐的夫君啊!我的兒呀!”拿起難舍的頭顱放在膝蓋上,把蓬亂的鬢發往上攏攏,一邊看著一邊哭,淚如雨注,哭得死去活來。矠平也十分悲痛,低著頭緊咬剩下的幾顆牙齒,極力抑制自己的悲痛,顯得十分激動。人生若夢,誰也逃脫不了生離死別的痛苦。他緊閉雙眼,泫然淚下後又在哽咽抽泣。

當下音音勉強振作起來說:“原來兒子也被殺害了,本想兒子能給我一點安慰。你說說他們是怎樣戰死的?”曳手和單節湊到矠平身前說:“以為不在人世的父親大人平安地回來了,以為平安回來的丈夫,卻重現了死顏。從武藏拿回來的禮物,竟是兩顆人頭。請您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回事?大人您說呀!”她們這樣地緊迫追問,聲音嘶啞,哭得前仰後合。看到媳婦哭得這個樣子,矠平眨眨噙著淚水的眼皮,幾次擤著鼻涕,想開口可是由於胸中郁悶,便用拳頭捶捶胸部才長出一口氣說:“這些事情你們不問也會詳細說的,不然我為何厚著臉皮到這來?音音!你不要哭。媳婦們也忍住眼淚聽著。大約人的幸與不幸和榮枯盛衰,如同纏在一起的繩索。我從前犯了罪,雖被饒恕也於心有愧,就想把老來立的這點功讓給兒子,便決心投戶田河自殺。但由於多年熟悉水性而不得死,不料被漂到淺灘到了東岸。我感到十分可恥和悔恨,抱怨神佛不該救我的命。渾身濕淋淋的,暫且在岸邊站著。雖然知道報應還沒有受夠,但也不會活多久。難道不投河就死不了嗎?想去同大冢的城兵拼殺曝屍在那裏了卻殘生。可是凡夫的心卻被舐犢深情痛苦地牽纏著,想看看他們奮戰的結果,就去到原來的岸邊。戰鬥早已結束,到處不見人影,只有敵我雙方橫躺豎臥的屍體。我兒被殺死沒有?實在不放心,就在黑夜中尋找他們生死的痕跡。我逐個檢查,但由於天黑,系鎧甲的繩色看不清楚,屍體分辨不出來。因此便暫時留下這條該死的老命,等打聽清楚兒子的存亡之後再說。心中打定主意後,於是在那天拂曉我跑回神宮河邊的家中。次日化好裝我便去大冢,從街談巷語打聽到,在戶田河畔之戰中守備丁田町進被力二郎殺死。然而他的兵馬留在東岸與尺八交戰時,力二郎前去相助,兄弟倆奮力廝殺,轉瞬間砍倒許多士兵,雖頻頻取勝,但是町進的部將仁田山晉五率四五十名士兵從大冢來救援,連放火槍,力二郎和尺八身受重傷,終於不支,同身邊的敵人扭在一起,都倒下了。於是部將仁田山晉五割下力二和尺八的頭回到大冢。為了誇耀他的功勞,將力二郎的首級偽稱是犬冢信乃,將尺八的首級偽稱是小廝額藏。聽人說今天掛在庚申冢邊的旃檀樹下示眾。真可恥,竟死在兒子的後邊了,我滿腔郁憤,肝腸寸斷。獨自尋思兒子被梟首之事,悔恨也沒用,但是要湔雪佞人假冒犬冢、犬川二豪傑之恥,把此事告訴家裏和那些人。因想到這些便暫時活了下來,但是實感度日如年。於是待夜闌人靜,悄悄走到庚申冢的那棵旃檀樹下,取下兒子的頭,用準備好的包袱皮包好,提著往前沒走多遠,附近守夜的兩個獄卒便挾著捕棍追了過來,喊:“歹徒,站住!”緊急情況下,我便把兩個包袱藏在草裏,毫不猶豫地回身拔出樸刀。人雖老武功卻還在,一刀將前邊的獄卒砍倒,回手一刀將另一個獄卒連手帶棍一同砍掉。接著又是一刀從左肩頭到乳下如同劈幹竹子一般,血水迸出,一聲未響就翻身倒下。總算稍微得到點安慰,擦擦刀上的鮮血,收起樸刀,從草叢中取出包袱帶著,沿戶田河夜以繼日地走了三四天,來到此地。這都不是為了我個人,如不將此事告訴自己的親人,誰會知道力二郎和尺八是為忠義而死的?和音音已多年斷絕音信,雖然不願見我,可是我不告訴她又告訴誰呢?從權逾越常規是為了人情,見義而行是為了公道。心想為了故主和兒子,這兩者都是義不容辭的,所以就厚顏無恥地來到這個家。可是未等我開口告知往事就遭到一頓痛罵。雖被拒諸門外我也沒死心。這一夜在柴草棚內歇息,從旁偷聽偷看,看到故主,兒子的亡魂,悲喜交加,不可名狀。感激涕零之余覺得是件怪事:力二郎和尺八雖已死了五日,然而魂靈還沒離開此地,以復活的面貌暫且出現,安慰母親和妻子,豈不是孝和義麽?那時我在外邊站著聽他們談話,從門縫仔細看著,忍不住想打個招呼,進來一同坐下。可是又一想我把他們的頭帶來,一見到我必然立即消逝,所以就沒敢貿然露面。哭也沒敢出聲,雖沒人催促,而金雞報曉卻驚動了亡魂忙赴冥土。我清楚看見明亮的鬼火從窗戶出去,心裏的悲痛遠遠勝過你們,因為你們一直還蒙在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