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往無前

夜晚。

米莉安開著她那沒了巫師的廂型車。

她越過州界回到亞利桑那。前方的路比夜色還要黑暗,那是魔鬼的舌頭,塗了焦油,光滑無比,且畫著一條分叉的黃線。

沒開多久,她便把車停在路邊哭了起來。起初只是難過的嗚咽,後來變成憤怒的號啕。她用力捶打方向盤,狠踢儀表板,因為用力過猛,儀表板上很快出現了一個坑,一道縫。而與此同時,她的胳膊肘一次又一次擊打著座位的靠背。

她想念路易斯,想念加比,想念車身上的巫師。

操!操!操!操!

一只鳥從月亮前飛過,或許是只禿鷲。

雷聲隨之而來,聽上去十分遙遠。

“你哭什麽呢?”

米莉安驚得倒抽了一口氣。加比竟然坐在副駕駛座上,正對著她微微笑。她緩緩扭過頭,鮮血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鮮血從她臉上的裂縫中滲出來——像打碎的瓷花瓶上的裂縫。皮膚和頭骨猶如浮動的拼圖,合攏又分離。

“去你媽的!”米莉安大罵入侵者。

“不,去你媽的,竟然想擺脫我。”冒牌加比噘著嘴說。黑色的液體冒著泡泡從她嘴唇之間的縫隙汩汩而出,沿著下巴順流而下。

“我受夠了,我不想見到你。”

“被拋棄的滋味不好受,是不是?”

“滾開,我不需要你了。”

“走著瞧,說不定你還會需要我的。”

說最後這句話時,她只剩下一團紅色的霧——像一縷深紅色的蒸氣在米莉安眼前蒸發。

沙漠深處傳來野狼的嚎叫。

米莉安又坐了一會兒。她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直到手指因為缺血而變得麻木。振作起來,她鼓舞自己,你馬上就能找到那個你苦苦找了一年的人。也許你終於能找到答案了。也許你終於能擺脫這一切。打起精神啊,渾蛋。該做個了結了。

她大喊一聲,心中吹響了最後的沖鋒號。

賤人就是矯情。自己既當演員又當觀眾,她想:我聽不見你。

第二遍沖鋒號,更嘹亮,更振聾發聵。很好。

她把車子開回到公路上,用力踩下油門。她看著不斷下降的油表指針。油夠用嗎?她伸手到座位下面,摸到了一些零錢。一張卷起來的鈔票。她繼續搜尋了五分鐘,最後點了點,總共大約兩塊五毛錢。天助我也,她看到前方有座加油站,於是停車加了兩塊錢的油,又買了一根瘦吉姆肉腸。重新上路,嘴裏吃著香噴噴的肉腸,腳繼續狠狠壓著油門踏板。

打開廣播,唯一能收聽到的電台播放的是西班牙語脫口秀。米莉安聽不懂。作為一個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的白人女孩,中學時她必須選修一門外語,她有意學西班牙語,因為覺得這是一門實用的語言,但她的媽媽卻奚落說:怎麽,你立志將來要做個洗碗工嗎?另外一個選擇是法語,但那同樣遭到了媽媽的白眼。所以,她最終學了德語。時至今日,那操蛋的20世紀70年代教科書上她唯一還記得的一句話是:Hallo, ich möchtelhre Wurst essen!

你好,我想吃你的香腸。

多好的時代。

她不由得笑了笑,瘋狂地大笑。

隨後她關掉廣播,大腳踩下油門。

一路向南,路越來越爛。補丁挨著補丁不說,裂縫還連著裂縫,看起來就像癮君子的靜脈——黑不拉幾,仿佛皮膚下面藏著饑餓的蟲子。地面更加崎嶇,如殘缺不全的牙齒,露出紅紅的牙齦。

月亮就掛在頭頂,肥肥的、圓圓的,像個等著孵化的蜘蛛蛋。

她真的有點熱血沸騰了。好像她真的接近了目標,前所未有地接近。一年了,她找了這個女人整整一年。許多年前,這個女人曾經幫助過休格的媽媽解除詛咒,給她指了一條走出迷宮的路。可瑪麗·史迪奇就像百貨商場自動售貨機裏的超級彈力球,蹦蹦跳跳,撞到墻上,撞翻台燈,撞翻盛著瑪氏巧克力豆的糖果盤。

米莉安追尋著她的足跡,從科羅拉多到內華達,到新墨西哥,如今又來到亞利桑那。她的經歷自然也豐富異常:科爾布倫的通靈師,裏諾的賭徒,新墨西哥的飛車黨,如今在這裏又遇到一堆爛事兒。飛揚的塵土,幹燥的空氣,還有噼啪作響的靜電……

(她又想起法院裏的一幕幕畫面——墻倒屋塌,尖叫連連,死亡與毀滅將那些人瞬間碾成齏粉。她不由得戰栗,耳畔響起加比的話語:你得做點什麽。)

這一切不久即將結束。

折磨了她十年之久的詛咒,環繞在她脖子裏的死鳥,幾乎將她擊垮的人生經歷,這一切都將結束。這一刻,米莉安仿佛看到了解放的曙光。

她想過回普通人的生活。她想象著未來的種種可能:當一切變得不同,她會怎麽樣呢?她該如何繼續自己的人生?她想到了路易斯,可如今路易斯無法成為她的指望。當然還有加比,畢竟加比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這時,一個冷酷的聲音提醒道:除非你能阻止她吞藥自殺。如果你失去了詛咒的力量,那你是否還有能力改變你看到的命運?或者直接一點,為了阻止加比自殺,你打算犧牲誰的性命?何眼還此眼,何牙還此牙?她大罵自己的腦子,閉嘴,閉嘴,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