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活人墓地

她的媽媽看上去柔軟虛弱,仿佛正在融化。她正一點一點失去生命的跡象。他們說,這叫持續性植物人狀態,這也是伊芙琳·布萊克被送到這裏的原因。她和其他“活死人”一起,兩到三人一個房間。在這裏,你聽不到人類語言的交流,更多的只是機器的聲音:嗶嗶嗶,嘀嘀嘀,嘟嘟嘟,就像一群機器人護工在議論它們每天照料的這些半死不活的病人的八卦。

米莉安上一次見她的媽媽時,那可憐的女人比現在要強一些。她大部分時間仍然昏迷,但偶爾也會蘇醒過來。她的意識就像一頭不甘失敗的海豚,鉚足勁地要沖出水面,擺脫大海的束縛,躍上半空的那一刹,她會激動地大笑,喋喋不休地胡言亂語一通,而後,撲通,再次跌入深深的黑暗。短暫的清醒,僅此而已。

然而現在的情況已經進一步惡化。伊芙琳完全陷入昏睡狀態。她一定無數次嘗試躍出意識的水面。可惜當米莉安不在的時候,她越沉越深。咕嘟,咕嘟,咕嘟。一串泡泡。

河水上漲了。

此情此景,很容易觸動心弦。卑鄙的回憶像在操場後面抓住她的惡霸,揮舞著拳頭,準備胖揍她一頓。

米莉安渾身一顫。

“我去了科羅拉多,”她對伊芙琳說,“我找到了……呃,找到了向前的方法。管用了一段時間,可是……”她鼓起腮幫,吹出一口氣。她忽然感到失落,垂頭喪氣地說,“我都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你能聽見嗎?我來不來,你恐怕都不會在乎吧?”

嗶嗶嗶,嘀嘀嘀,嘟嘟嘟。

她媽媽像一具微微開始融化的蠟像。

“我準備繼續上路,”米莉安說,“這次要去亞利桑那。你這裏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所以……”伊芙琳的儲蓄足夠應付這裏的開支,而且米莉安甚至認為還能從中勻出一部分做她的路費。有律師在,一切都很簡單。畢竟她媽媽還沒有入土。米莉安有種奇怪的感覺,她在給死人做監護人,給幽靈當會計。沒有人提出異議。唯一棘手的問題是如何對付傑克舅舅。現在她還不缺錢。媽媽的錢她甚至可以帶走一部分。可等將來錢用光時,她就得去找她的舅舅一趟,設法賣掉他暫時住著的她媽媽的房子。可憐的家夥。

米莉安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她媽媽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米莉安覺得那不像手,更像一把大力鉗。

房間裏暗了下來。窗口,晚冬蒼白的日光已經悄然離去,冥冥薄暮不知不覺爬上窗台。

她媽媽掙紮著擡起腦袋——她的脖子真長——骨頭發出嚇人的嘎吱聲,就像用力擰一片氣泡包裝膜。

“你這個軟骨頭!”她媽媽罵道。這女人聲音粗啞,聽了就叫人心煩,“從來都是丟下我不管,滾得要多遠有多遠。沒良心的死丫頭。你躲不掉的,親愛的米莉安。你就是你。該是什麽就是什麽。”她的手抓得更緊了。米莉安試著掙脫,可她的手腕仿佛被一塊巨石壓住一樣動彈不得。這時,伊芙琳的下巴遠遠離開上頜,她張大的嘴巴好似裂開的掃帚把兒。一只顏色黃得像膿液一樣的蠍子跳到她褐色的舌頭上。她再次提高了音調,這一次,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幹,更嘶啞,喉嚨裏像塞了一團沙子,“末日風暴就要來了,我的女兒,你逃不掉的——”

“有什麽情況嗎?”

一個護士的聲音。那是個大塊頭,姜黃色的頭發,胡子的顏色更黃。米莉安低下頭,她媽媽已經恢復了原狀:平躺在床,雙眼盯著虛無,嘴巴合成一條線,中間處微微開啟,好似正在經歷短短的驚喜一刻。

“沒有,”米莉安說,她的聲音也很幹,“很好,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