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回旋

看那只黑色的禿鷲。

作為鳥類,它可謂碩大無比。米莉安附身的那只黑禿鷲,就體型而言,在鳥群中當屬佼佼者。它展翼可達五英尺,像收割者寬大的鬥篷,體重接近十磅。其他禿鷲也在天空盤旋,米莉安發現她同時也進入了它們的大腦。她的思想猶如支離破碎的鏡子,分布於天空。盤旋,盤旋。

在人們眼中,禿鷲是食腐鳥。從某個方面來說,人類雖然繼承了這個世界,但卻稱不上出色的清潔工:比如一頭小鹿在公路上被疾馳而過的汽車意外撞死,不會有人把它被碾成肉餅的屍體從路上清理下去,換成犰狳或旱獺亦是同樣的結果;又比如從窗戶裏丟出的垃圾,它們可能久久留在原地無人問津,也可能會被清掃起來,送到數英裏之外的大垃圾場。然而禿鷲就很樂意充當人類不屑一顧的清潔工角色,用有力的喙和強壯的胃消滅一切剩下的東西,哪怕人類的遺骸它們也毫不拒絕。因此在西藏的天葬台或索羅亞斯德教教徒舉行神秘儀式的無聲塔上都能看到禿鷲的身影。它們吃掉人的肉身,以此釋放死者的靈魂(當然,禿鷲並不在乎靈魂,它們只在乎吃)。

實際上,禿鷲的腦袋上之所以不長羽毛,就是為了方便吞吃食物。它們的頭皮像陰囊一樣松弛且布滿皺褶,因而可以輕松地把腦袋伸進、伸出人或動物的屍體,嘴巴、眼睛,全方位、無死角地啄食任何附著在骨骼上的腐肉。

可倘若把禿鷲僅僅當作一種食腐鳥來看,那就大錯特錯了。

禿鷲是食肉猛禽。

牧場主們想必深有體會。剛剛出生的小牛,瘦骨嶙峋,渾身裹著像鼻涕一樣的黏液,但成群的禿鷲(沒錯,禿鷲具有很強的社會性)卻已經虎視眈眈,把它當成可口的目標,隨時準備飛撲下來。

它們會以最快的速度置它於死地。它們會啄瞎它的雙眼,扯爛它的鼻子,拽出它的舌頭。它們會用鐵鉤一樣的喙不停地啄、撕、扯,直到牛犢陷入休克,而後它們便能舒舒服服地享用美餐了。

這種戰術在許多小動物或新生動物身上屢試不爽。

禿鷲鐘情腐肉,但也同樣喜歡殺生。

與土耳其禿鷹不同,黑禿鷲靠視覺發現獵物,倘若這裏是片林地,它們或許還發現不了下面那個身穿沙漠作戰服的人——可它們終究發現了,因為它們視力超強。他在移動。視野中出現一道耀眼的反光,那是步槍上的螺栓。

遠遠地,米莉安心想:還有十秒。

禿鷲的脖子裏好似系了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猛然將它拉向地面,而緊隨著這一只,其他禿鷲紛紛俯沖而下。它們的翅膀一律向後,形成鋒利的V字形——長長的脖子和光禿禿的腦袋伸向前方,利爪向下。

風聲呼嘯。

一只禿鷲,隨後變成三只,接著又成了七只。

七只大鳥,九秒鐘。

八秒。

七秒。

那是一個肩膀寬闊而又大腹便便的男人,他邋遢的小胡子與他的整體面貌格格不入,仿佛是從別人臉上切下又生生貼過來的。他的飛行員墨鏡在陽光下一閃——他一定是聽到了禿鷲撲扇翅膀的聲音。

他仰起頭,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步槍“吧嗒”一聲倒在他身下那塊平坦的石頭上,他慌忙縮身,伸手去掏別在腰間的手槍——

米莉安像一個遙遠的旁觀者,但冷酷的提醒再次如約而至。她所做的這件事有其難以改變的法則,而法則之一便是:命運是有彈性的。即便你將它彎曲拉伸,它也總會想方設法恢復到原來的樣子。這個人放下了手中的步槍,但不代表他不會再撿起來,繼續執行命運的安排。他仍有可能殺掉米莉安,殺掉格雷西。

甚至,那個孩子。

因此,他必須死。

他後退一步,舉起手槍。

禿鷲有著獨特的防禦機制。米莉安以前不知道,但現在卻有了切身體會。她片刻之間對這種猛禽的了解已然超出她的預期,這要感謝意識被她棲居的這只禿鷲。禿鷲以腐肉為食,它們有著堅硬的喙、粗大的食管和發達的嗉囊,更別提它們那極端強悍的腸胃,因此它們才敢於把各種腐敗變質的食物吞入口中。由此可想而知,它們的肚子裏裝滿了各種各樣對其他動物足以致命的有毒細菌。

關鍵是,它們能隨心所欲地反芻。

總之一句話:嘔吐物就是禿鷲的武器。

喏,七只禿鷲不約而同地開始了。它們張開鳥嘴,鼓動嗉囊,一團團尚未完全消化、熱烘烘且裹著黏液的嘔吐物從喉嚨裏洶湧而出,直噴在那人的臉上。手槍響了,但子彈不知飛去了何方。

第一只禿鷲——顯然是鳥群的首領——像火車頭一樣猛地撞向那人胸口。利爪刺穿了作戰服的紐扣,他一個踉蹌翻倒在地,磕在石頭上,頭破血流。另一只禿鷲的鉤狀喙啄爛了他的鼻子。更多的禿鷲落在他身上,利爪和喙瘋狂撕扯著衣服,尋找最裏面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