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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無聲地看著蘭塞姆,終於面露微笑。我們都說過——蘭塞姆自己也說過——“魔鬼式的微笑”這個詞。現在他才意識到以前從未認真考慮過這種說法。那不是痛苦的,也不是狂怒的,也不是通常意義上險惡的微笑。它甚至也算不上嘲笑。它似乎帶著一種可怕的、天真的歡迎姿態招呼蘭塞姆走進他自己的快樂世界,似乎每人都能像他一樣折磨青蛙取樂,似乎那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從來就沒有過什麽爭議。幹這事用不著鬼鬼祟祟,也不丟人,其中無任何陰謀家的成分。它不公然反抗善,它對善只是毫不在乎,善已幾乎到了滅絕的地步。蘭塞姆認識到,他以前見過的那些想作惡的都是些三心二意和心神不寧的人。這個家夥卻是心無旁騖地作惡。它的惡已到極點,內心根本用不著掙紮,直接進入了類似無知的可怕狀態。它是超惡的,就像夫人是超善的。

沉默和微笑可能持續了整整兩分鐘——肯定不少於兩分鐘。蘭塞姆邁步朝那個東西走去,他也不太清楚到它跟前要做什麽。他被絆了一下,跌倒了。奇怪的是,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能再站起來。站起來後,他又失去平衡,再一次摔倒。一時間,他眼前一片漆黑,空氣中充滿了特快列車般的吼叫聲。過了一會兒,金色的天空和五彩繽紛的浪再次出現。他知道,那裏只有他自己,他正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他躺在那裏,還是站不起來,可能也不想起來。他突然想起來,在某些哲學家和詩人那裏,他讀到過哪怕是見一眼魔鬼也抵得上地獄中最大折磨的說法。似乎到目前為止,他所經歷的只是一種奇怪的幻覺。然而(正如他現在所知道的那樣)就算孩子們也知道這不是幻覺。沒有孩子不明白這樣一種情形,即,可能會有這樣一張面孔,只要你看它一眼,終極的大難就會來臨。孩子們、詩人和哲學家都對。就像在所有世界之上,有一張臉只是想弄明白哪樣歡樂是不可廢止的一樣,在所有世界的底部,那張臉一直在等著,哪個倒黴鬼只要看它一眼,從此也會厄運不斷。盡管事實上世上有千條路可供一個人走,但不論早晚,沒有一條不指向快樂或不幸的未來。他本人只是看到了它的假面具或模糊不清的征兆而已。他不太肯定他能否活下去。

等他能站起來時,便站了起來,並開始尋找那個東西。他必須要麽設法不讓這個東西見著夫人,要麽至少在他們見面時他也在場。能做什麽,他不知道。但顯然,他被送到這裏就是要幹這個的,用什麽借口推脫也沒用。在飛船裏飛行的韋斯頓的身體只是別的什麽東西入侵皮爾蘭德拉的橋梁。至於那到底是那個在火星上被稱做“邪惡之王”的窮兇極惡的元兇,還是他那些低級別的追隨者,這都不重要。蘭塞姆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兩只膝蓋抖得直打架。連他自己都覺得吃驚的是,經歷這麽極端的恐懼後,他竟然還能走路,還會思考——一如戰爭或病中的人吃驚地發現自己那麽能忍耐一樣。我們常說,“那會把我們逼瘋的”,“那會徹底要了我們的命”,然而,當事情真的發生時,我們發現自己既沒瘋,也沒死,而是依然堅持不懈。

天氣又變了。他正走在上面的平原隆了起來,像一個用土做的浪頭。天空顏色淡了一些:很快就變成淡黃色而不是金黃色。海的顏色更深了,幾乎是青銅色。不久這個島就開始爬上一個個水丘。他時不時地得坐下來休息。幾個小時後(因為前進的速度很慢),他突然在當時像是天際的地方看到兩個人影。轉眼之間,人又不見了,因為在他和他們之間的土地升起來後遮住了他的視線。又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才來到他們那裏。韋斯頓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著,它在隨著地面的每個變化平衡自己。這是真正的韋斯頓無法做到的。它在對著夫人說話。最令蘭塞姆吃驚的是,當他過去坐在夫人身旁的軟草皮上時,她竟然繼續聽它講話,而沒有轉身表示一下歡迎,甚至對他的到來也不置一詞。

“就可能的東西而不是已存在的東西創作故事或詩歌,這的確是個偉大的開闊視野的行為。”它說,“如果你躲開它,你不就是在拒絕送給你的水果嗎?”

“哦,陌生人,我不是在躲避編故事本身,”她答道,“而是躲避你塞進我腦子裏的這個故事。我自己可以編關於我的孩子或王的故事。我可以讓魚飛翔,讓陸地上的動物遊水。但如果我試圖編生活在固定陸地上的故事,那我不知道怎麽編馬萊蒂的故事。因為,如果我編故事說他已更改自己的命令,那是不行的。但如果我的故事說我們違背他的命令住在那裏,那就像使天空變得一片漆黑,使水不可以喝,使空氣不可以呼吸一樣。而且,我也看不出編這種故事有什麽快樂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