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搜神 一 龍虎山

自漢末張魯之子張盛以來,龍虎山便是正一教祖庭,至今已有一千一百余年,歷代帝王對正一教大多恩寵有加,屢賜封號,此時在位的是四十一代天師張正言。

張正言為第四十代天師張嗣德之子,道號東華子,史稱其“貌古神清,沉靜寡言”。只是此時的正一教名聲顯赫,門下卻沒什麽出類拔萃的弟子,因此正一教門下大多沒什麽名氣,高層弟子不是在深山修行,便是在家清心寡欲,下層弟子也只是走街串巷,賣幾道驅鬼符、辟邪符,做幾堂小法事糊口。只是正一教得名已有千年之久,雖然此時名聲不顯,來山上還願進香,解簽求符的仍是絡繹不絕,人來得多了,龍虎山下不知不覺成了個集鎮,酒肆客棧已有不少。其中一家叫“陶氏老店”的,在龍虎山下開了也有十余年了。老板叫陶德業,小時讀過幾年書,因黃河決堤,家鄉遭了水災,逃難來此。一家三口從茶鋪開起,兢兢業業十多年。陶德業本來讀過幾年書,深諳見人說話這一套,因此口碑甚好,這小客棧開得倒也紅火。

這天正是黃昏時分,將客人都招待停當,陶德業將大堂灑掃一遍,叫渾家敲了一碟子核桃肉,熱了一壺酒,搖著蒲扇自斟自飲,倒也自得其樂。他平生沒別的嗜好,唯有這杯中物,那是日日少不了的。正喝得過癮,忽聽得外面有人道:“大嫂,可有空房麽?”心中一喜,卻聽得渾家在外道:“客官,真個不好意思,……”忙不叠從條凳上跳將起來,一邊跑出去一邊道:“有,有,客官,天也黑了,請進來吧,我這陶氏老店遠近有名,幹凈便宜,跳蚤蚊子一概沒有!”肚裏卻尋思道:“婦人家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真沒見識,中元剛過,正愁沒客官來,哪有推出門去的道理。”

他剛跑出門去,一見那客人的樣貌,卻不由一怔,才知道渾家做什麽要借故推托了。這客人身材高大,一身青布衣服,頭上挽了個牛心髻,滿面於思,盡是虬髯,相貌甚是兇惡,背後還背著個大大的葫蘆。他肚裏不由叫苦,心道:“糟糕,不要是個歹人!”這年頭兵荒馬亂,若是住進個歹人,出了事後這家客棧全賠光只怕還是不夠。只是話已出口,收是收不回來了,只得訕笑著道:“只是……只是今日只有一間柴房有空了,客官若不嫌棄,但給您在柴房搭個鋪如何?”心想這等客官定然不肯住柴房的,如此這話轉得甚是自然,想必不會得罪這客人的。

哪知他剛一說出口,那客人從背後解下葫蘆來,道:“如此正好,我只住得一日便走,有勞店家了。”陶德業聽他這般說,心中連珠價叫苦,卻也只得賠笑道:“好的好的,客官請隨我來。”

這大漢步履十分堅實,每一步都有陶德業兩步大,陶德業小跑著才能跟上。走進大堂,陶德業道:“客官,請隨我來,柴房便在後面。”哪知那大漢鼻子抽了抽,笑道:“店主東,你可是姓陶?”陶德業笑道:“正是,小姓陶,草字德業……”

那大漢道:“怪不得有這等好酒,不愧彭澤遺風。”他拿起葫蘆遞給陶德業,又道:“陶東,給我打上一葫蘆酒,就是你喝的那種。”

陶德業一怔,道:“客官,這個酒你喝得慣麽?”

那大漢道:“這是大內秘法的七煮玄玉漿。陶東,給我灌上一葫蘆,我多多地給你銀子。”說著從懷裏摸出一把碎銀子來。陶德業沒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身邊居然帶著這許多銀子,心花都開了,牙一咬,心道:“管他娘的,有錢不賺,是個豬頭三。”陪笑道:“是咧是咧,這是我當初在大都時跟我連襟偉兀郎學的,他做過幾年造酒坊的供奉,客官當真見多識廣,一聞就知道,佩服佩服。”

那大漢笑了笑,道:“果然不錯。”這漢子臉上帶了笑意,樣子倒也不那麽怕人了。陶德業接過銀子,只覺入手沉甸甸的足有七八兩重,心中大喜,道:“客官你先隨我掛個號,隨後我就叫渾家捅開火,給客官開上一小桌如何?”

那大漢道:“別的也不消了,有醬牛肉便來上五斤。”他拿起桌上掛號用的筆,在簿子上寫了幾個字,又道:“牛肉要醬得透,熱一熱,濃濃的掛汁方好。”

陶德業點頭哈腰,道:“有,有,小人領會得。”伸手拿過那簿子看了看,道:“那客官做著,小人馬上就去預備。”

玄玉漿即是蒙古人常喝的馬奶酒。只是尋常蒙古人所做的酒大多薄而寡味,玄玉漿卻是大內改良過的,共有七煮,每煮都有名色,七煮之後,酒味極其甘醇濃冽。陶德業所制玄玉漿雖無大內所制那般精益求精,已不可與尋常美酒同日而語。他到了酒窖,將那葫蘆倒得滿了,又叫渾家去灶上切上五斤牛肉。陶家老店的美酒牛肉在方圓百裏也有個小小的名頭,吃的人甚多,因此一鍋老湯中總煨著十來斤,隨到隨吃。渾家在墩上切著牛肉,一邊埋怨道:“當家的,你也太不曉事!我見這客人不像個正經道上的,才要推他出門,誰知你反將他引進來。五斤牛肉,尋常人吃得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