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斬鬼錄 三 布局

“你是無心真人?”

“正是小道。”

五明看了看手中的信,又不無懷疑地看了看眼前這個小道士。雖然白紙黑字,確是龍蓮寺宗真大師的手筆,信中對那個“無心真人”也大為推許,但這個小道士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一進來便向著勝軍寺中那尊有名的純金不動明王亂晃。這尊不動明王是當年篤信佛教的安平王不花魯兒所供奉,也是勝軍寺的鎮寺之寶,足足有四十七斤零三兩。自供奉在勝軍以來,打這尊金佛主意的前後已經有十幾人了,個個都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賊人,五明自接任主持以來就打發過三起。那三次來踩點的賊人雖然是以還願為名,但一進門來眼光便與這小道士一般無二。

難道宗真大師走了眼?或者真正的無心真人已被賊人害了,這小道士是冒名頂替的?五明心中有些忐忑,可又不敢相信。宗真大師名列密宗三大士之一,他推許之人絕非等閑之輩,如果這小道士真的是冒名頂替的,那他能殺了真的無心真人,只怕本領已經高得難以想象了。

他拿著信,心中只是拿不定主意。

宗真大師信中說是委托無心真人押送賑災的一萬兩白銀。這兩年天災人禍不斷,與黃河決口相應,福建一帶也鬧了起蛟,連著兩次海嘯,使得刺桐一帶也多了數十萬災民。宗真大師正在忙著賑濟河套災民,五明因刺桐一帶遭兵水兩災,難民一下子多了許多,向宗真大師寫信求援,宗真大師便讓這無心真人分了一萬兩白銀,委托勝軍寺設粥廠賑災。一萬兩白銀,足足有六百多斤的份量,這個小道士倒也安然到達了,單憑這賊忒兮兮的眼光便懷疑人家,未免太過。

無心見五明沉吟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又道:“五明大師,銀鞘已卸在寺中了,請大師查點。”五明才回過神來,道:“好,真人急公好義,慈悲為懷,我佛道雖是兩宗,本源卻一。只是如今兵荒馬亂,無心真人一路可還安好?”

無心笑了笑道:“還好。雖也碰上幾個剪徑的強人,小道苦苦規勸,倒勸得他們改惡從善了。”其實無心是碰上幾個山賊,結果那幾個山賊被他痛打了一頓,身邊的零碎銀兩反被無心搜了個精光。只是這事也不算如何光彩,無心自是不說的。

五明微微一笑,道:“真人遠來辛苦,還請去客房歇息吧,待我修書,請真人帶給宗真大師,多謝宗真大師慈心。”

無心打了個稽手,道:“那多謝了。”

五明喚過一個沙彌來,領著無心到客房安歇。這沙彌法名豐幹,倒和唐時的一個詩僧同名,年紀與無心也相去無幾,長得眉清目秀。

等無心出去了,五明一下跌坐在椅中,呆呆地想著。半晌,豐幹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師父,那位無心真人已安排歇下了。”

五明點了點頭,道:“他沒什麽異樣吧?”

豐幹眼裏閃過一絲異光,走上前來,有點遲疑地輕聲道:“師父,他可是宗真大師薦來的,您真要向高大人稟報麽?”

五明嘆道:“佛門雖說清凈,終究猶在紅塵之中。豐幹,王法與佛法,你說到底該依哪個?”

豐幹恍然大悟,道:“師父,您的意思是……”

“沒什麽意思,勝軍寺是佛門清凈之地,我什麽都不知道。”

豐幹點了點頭,道:“是,師父,您什麽都不知道。”

這話雖是如同打機鋒,但豐幹已知道師父的意思了。前些天那個湖廣行省的高天賜判官突然造訪勝軍寺,說可能有個叫無心的道士會前來,要他們到時通知,豐幹便知道勝軍寺的清凈到頭了。那高判官奉的是湖廣行中書省左平章田元瀚手諭,此地達魯花赤親筆畫押準許便宜行事,勝軍寺再神通廣大,也抵不住如爐官法,只是沒想到這無心居然會是奉宗真大師之托而來。

這個無心到底是什麽人?豐幹走出方丈,掩上門時,突然又想起了方才送無心進客房時的情景。那時無心吞吞吐吐了半天,自己正在猜他要問點什麽,哪知無心出口驚人,問的居然是那不動明王金像的重量。

這無心定不是個好人吧。他搖了搖頭,光光的頭皮映著從門外投進來的一線陽光,明亮如鏡。可是他心底雖這麽想著,可不知為什麽,偏又覺得這無心同樣不會是個壞人。他走到馬房裏,將那匹小驢子牽出來,出了山門,慢慢下山而去。

高天賜判官下榻刺桐城的客房中,勝軍寺卻是在城外五裏的山上,寺中僧眾進城一次也不太容易,高天賜又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主,在山上只住了一天便嘴裏淡出鳥來,再也呆不下去,吩咐了勝軍寺的主持之事,便帶著兩個從人住進城去了。

刺桐在前朝是波斯人蒲壽庚主事,大元滅宋,張世傑陸秀夫擁幼帝南奔,蒲壽庚本是大宋委派的官員,卻據城相拒,張陸二人只得棄城南逃,最終在崖山被元將張弘範追上,全軍覆沒。刺桐在宋時名謂泉州,便是有名的海港,近百年來也算太平,此時更是繁華,高天賜向在湘中,到了這兒,登時如入山陰道中,目迷五色,應接不暇,幾乎要忘了田平章之命,心中隱隱盼著那個叫無心的道士來得越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