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月洞(第4/16頁)

她猛然轉身,大聲道:“我怎麽會知道?我也沒想到。”

黃衣男子道:“那現在打算怎麽辦?”

她道:“沒想好。我想不出。知道他們要來了只想先問問他,聽他怎麽對我說。”

黃衣男子露出一絲艱澀的表情,道:“結果他說妖精兩個字。”

她緊緊咬了一下牙齒,緩緩道:“他說的沒錯。”

黃衣男子道:“不知道你去哪裏,十三天,擔心著。”

她漠然道:“沒什麽好擔心的。”

黃衣男子道:“受傷,我以為是你故意的計策。”

她目露兇光,淡淡說道:“你也來羞辱我?”

黃衣男子頓了頓,道:“那麽,孫行者羞辱你,你又能怎麽樣?”

她靜了一下,很快地說道:“我要他死。”

她又道:“你可以出去了。”

黃衣男子站了一下,轉身出去。

通過一條不長的狹窄的甬道,出口喇叭狀豁然打開,是一個無比寬闊的天然巖石殿堂,可以容納七百個妖魔鬼怪在此向他們的月亮和法力超群的聖主公頂禮膜拜,七百個裏面是追隨她的亡靈和山上野生妖精,月亮投在前方的水潭,這裏面沉積了無數曾經活過死去的祭品,它們被沉埋在水和月亮的壓制地下,永世不得超生,用來償換妖魔鬼怪不得安寧的苦痛生命,這是波月洞可以看見月亮的第三處,它的出現一日一度喚醒它們苦痛的記憶,現有的靈魂和身軀,現有的存在,得以存在的極度歡愉,為此它們最大限度地伸展扭曲身軀,伴著歡呼、咒語和呻吟,全力跳躍起舞,以期獲得生的放恣和歡暢。黃衣男子在上首坐下,旁邊有個麥色皮膚的甜美女子幽幽地道:“你我都是不得意的人,何苦為了那些負心人?”遞上人骨酒樽,黃衣男子端起將比血還濃的酒漿毒汁一飲而盡,腸胃就燃燒起來,他一面縱聲歌唱一面跳起了火焰一樣熊熊的舞蹈。

——而它們的廝守和廝殺從不曾停止。她想,看見又一滴水沿著倒掛的尖潤石頭滑下來,她伸出食指去接,可水滴在墜下來的一刹凝成了冰,像一柄無鋒的剔透的劍要刺破她指尖一點。要是刺破也不會流出殷紅的一滴血,她想。她往水簾湊近了些看自己,又一滴水沿著方才的軌跡掉在她臉上,她不喜歡月影在她眼角眉梢明晃晃的搖搖欲墜,便把水簾凍結住了,懸掛在半空,水滴也在臉上化為一層水銀模樣。

——我怎麽知道還會再次遇見他們?

——現在打算怎麽辦?

——你又能怎麽樣怎麽樣怎麽樣……

她自怨自艾了一會兒,聖主公,神功蓋世,法力無邊是麽?呵呵,什麽神功?什麽法力?呼風喚雨還是引雪降霜?降低溫度或許是出於心底的寒意,一向不喜歡雪,雪是那樣轉瞬即逝,連朝生暮死都不如,如何求得不消逝的生命……因為背負的誓言,不再有恒定溫度的血液,假如周圍春暖,身體裏便能花開,假如接近一分太陽,身體就會沸騰。這樣一來,同人類對時光流逝的看法大相徑庭,對他們而言每一秒鐘的長度和周期是相等的,可是對她來說,當溫度變高,每秒鐘變短促,溫度降低每秒鐘開始扭曲、無限延長,於是,定義一項事件,不僅利用空間和時間,還加上第三種坐標——溫度,就好像微小的爬蟲,至少,可以暫時延長存在吧,可是,連爬蟲都不如呢,他們是活的,她卻是死去的,在死之後無法終結的畸形延續,像守宮不要的尾巴,——別人丟棄了的,卻已是我的全部。

她試著變老,身體一下子萎縮佝僂下去,弱不禁風,臉如枯葉,水分都蒸發,裊裊白霧籠罩全身,她狠狠地看著鏡子,在它融化之前一下子把一面月亮砸成碎片。

——我要他死要他死要他死死死死……

6

——殺死他之前要不要讓他知道我是誰?

——為什麽不?不是很想聽他到底能說些什麽嗎?

——他能說什麽?

——竟然在想到要殺死他之前,心裏有一種很溫柔的感覺,好像親手殺死他,是跟他最親近的親近。不讓他清楚明白,而溫柔地死在我的目光裏,不是很動人而寧靜麽?關於殺他,竟然能帶來一絲羞澀,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他看低,不讓他恨我……

——竟然還管他恨不恨我,我已然恨他入骨,有趣。

——我,就憑我,如何叫他死?

行者四人走在路上,忽然聽到前方不遠處的樹林裏傳來若有若無的嗚咽聲,淒淒慘慘,聽來叫人頭皮發麻。

第二聲嘆息,已在咫尺之內。

聽的人心裏一緊。

“殺人償命,”老嫗從斜刺裏出來,一把抓住白馬的轡頭,帶著濃郁的哭腔道,“你去死吧。”

白馬一驚,但又似乎嗅到一絲相識的氣息,因而猶疑著,只是不安地扭犟著脖子,小步踏動,耳朵因為情緒不好而耷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