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入夢來(下)

什麽是夢?

夢的本質真是絕對的虛無嗎?我不由得想起在大唐見過的遊方道士,他們高舉著算命測字的竿布,上面畫的黑白半圓仿佛兩條咬尾的魚旋轉不停。

那時我只曉得這叫陰陽兩儀圖。易經雲:“易有太極,是生兩儀。”這些年我道境精進,才逐漸領會其中蘊含的轉換妙理。

陰到了極處,就要轉換成陽,正如白天也會轉成黑夜。所以絕對的虛無必然轉實。

我閉上雙眼,官止神行,沒入精神世界無限深處,幻化出一幅奇特的畫面:無盡的歲月中,無窮的北境生物生出一個個夢境,宛如五光十色的氣泡紛紛揚揚升入虛空,又緩緩消散,不留絲毫痕跡。

然而夢無休無止,終於達到一個極限,虛無的夢泡轉化成實質的一點,誕生出了夢妖夜流冰。

無論夢境有多少種鮮亮的色彩,當所有的顏色溶在一起,就是黑色。

像冰花一樣的幽黑色。

一如夜流冰注定了一條尋求完美但又不斷毀滅的道。因為你的夢中所蘊含的希望,可能正是他人夢中的絕望。這些彼此矛盾的夢交匯在一起,只能錯亂破碎。

如果精神世界像陰陽兩儀,分為明暗兩重,那麽夢屬於暗,而我們平時的意念、神識屬於明。

當這幅畫面在神識中演繹了千萬次後,我忽然泛起一絲似明未明,似懵未懵的靈光,意念之指沿著這絲蜿蜒扭曲,猶如陰陽魚中那條裂縫的靈光,順勢一點。

精神世界轟然巨震,分割成明暗兩重。暗處化為波濤洶湧、幽暗深邃的大海,海上的天空則空曠通亮,光明無限。

意念之指宛如矯夭飛龍,騰挪而上,將天空攪碎成一道道耀眼的光線;繼而奔投入海,大海仿佛銅鏡碎裂片片,殘片繼續分解,直到變成一根根幽深的水線。

整個精神世界化作了弦線,密密麻麻,跳躍不定,時而酣暢淋漓,壯闊豪邁;時而淅淅瀝瀝,纏綿悱惻,交織出世間最神奇最動人的韻律。

與此同時,肉身也不由自主地震動,感官沖破封閉,魅胎靈妙律動,弦線自主地通過體內那道靈魂之風吹過、連我自己都無法明了的軌跡,與精神的弦線水乳交融,相互振蕩。

我是最中心的一點,這一點向四面八方輻射出肉神合一的弦線。這些弦線隨時可以轉換明暗,變化韻律,將我的肉身、我的精神化作熊熊烈日,悠悠雲霞,閃電鳴雷,狂風暴雨……

我心中一片狂喜,精神和身體的弦線共振,神識氣象術邁出了與魅胎結合的第一步。如今的弦線可稱為肉、神合一的一元弦線,而這一元弦線也可以重新分化出類似陰陽兩儀般的兩元弦線,由律動演繹出天象般的弦象。

此時我的每一擊,無不包含精神、肉體的雙重力量。

一元弦線猶如蛛網緩緩向外延伸,初時像個稚嫩的嬰兒,爬行笨拙,漸漸地速度增快,靈活敏捷,到後來儼然已是動作自如的成年人了。

其中一根弦線轉為幽暗,順著夜流冰精神觸手的痕跡攀爬,弦線不斷變化頻率,直到與那縷痕跡完全一致。

夜流冰依稀殘留的精神烙印溶成了我的烙印。

刹那間,弦線伸入一個深邃陰冷的空間。

那是夢潭!

夜流冰置身在夢潭中,千萬朵幽黑的冰花環繞周遭,無數彩色氣泡從他體內湧出,明滅幻生不斷。他臉上正露出一絲疑惑之色,理應在想為何暗算我不成之事。

弦線在夢潭中化成一朵冰花,夜流冰似有所覺,向弦線的方向投去目光,但又毫無發現。

可惜一元弦線未至大成,否則便不是以我為中心,而是以魂魄為核心輻射弦線。那時弦線的軌跡才能真正千變萬化,無跡可尋。弦線所至,虛實互換,演化殺機。那時一旦捕捉到夜流冰的精神烙印,便能延伸而至,將他瞬間擊斃。

“這個林龍到底是從哪裏蹦出來的?”夜流冰蹙眉沉思片刻,自言自語道,“倒是極有可能是林飛,只有這小子才敢肆無忌憚地給我們搗亂。不過法術路子完全不對,他的精神力也沒有強到可以切斷我入夢窺探的地步。不是林飛的話,就是紅塵盟的暗子,但紅塵盟沒理由現在便和我們沖突。幸好葳蕤翡翠業已遣人秘密送出,否則平添事端。”

他擡首冷笑一聲:“反正明晨公子櫻就到,到時他也不會放過那個跳梁小醜,本王何必親自動手?”

過了許久,我見夜流冰始終瞑目調息,不再透露什麽有價值的消息。弦線便悄悄退出,收了回來,只在夢潭內無聲無息地埋入一縷我的精神印記,以便監測。

與公子櫻一戰的決心已下,我再將錦煙城諸事的千頭萬緒細想一遍,心中再無絲毫畏懼和遲疑。

迎戰這種高高在上的名門貴公子,既是當年出身卑微的年少心結,也是我與大唐的那個乞兒做最後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