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滅者的回憶 第二十八章 囈樹。影羊(第3/4頁)

“你仍對我說的話半信半疑,即便你已口口聲聲願意信我。口是心非哪。”若寒繼續道,“直覺是突破蒙蔽的良策,往往決定真相的,只在於一個細節。”

忽然,我想起了紙片,我再次把手伸進了外套內側口袋,我依稀記得白天確認過多次的。可是口袋裏空空如也。那紙片的觸感,蕩然無存。

心裏一陣戰栗。

“連你甚至都不是你所了解的你自己。”女子沒有注意到我的臉色變化,依然煽風點火。

難道我真被蒙蔽那麽久麽?難以置信,卻又疑點重重,被欺騙感。

轉念一想,卻覺得若寒的理論同樣存在漏洞,“若你所說的確為真相,眾人天天在地底掘土挖坑,為何我的衣袖褲腿從不曾沾染泥土?若職業人皆忙於掘土不務正業,那麽蔽體之衣從何而來,我所斟之酒又從何而來?若這一切皆為虛構之物,那麽眼前的你我又是真是假?”

女子搖搖頭,“正因為你被蒙蔽了,才無法感知自己本身的面目,因而一切所謂客觀的周遭事物,皆為虛構。”

“那我又如何看得,如何說得,如何聽得,如何食得,”我伸出手狠狠掐了掐若寒的小臂,她尖叫一聲,“看,至少你與我,是真實的。那你又如何說一切已被蒙蔽。你看,我的知覺都還在。”

“我說了,我對她的全盤計劃並不了解。”若寒也沉下臉來,“我看到問題,牽出線索一角,並如實相告,僅此而已。”

“要推倒我的世界觀,需要許多證據。”我倔強說道。

“我認為不必,要推倒人的世界觀,只需一個細節。”女子提高了聲調。

“那麽讓我看看自己本身的面目吧,讓我看看你所描述的光怪陸離的世界,就現在。”我也提高了聲調。

女子咬著自己的嘴唇,臉色蒼白,隨後扶了扶發髻,不作聲轉身而去。須臾間,酒吧裏的壁燈便全部熄滅。當她回來時,一手持著燭台,另一手顫抖著將蠟燭點燃。

酒客依然在幾近黑暗的微光下斟酒笑談,我可以感覺到我的身後人來人往。可當蠟燭被點燃之後,當若寒的影子被投射到墻面之後,一切倏然停滯。人的目光,聚焦了。

細燭,白墻,四下無光。

有一種訊號,眾人見了便失去常態。當女子的側影初次映射在粗糙墻面,萬般嬌柔萬般誘惑,眾人內心深處的欲求,一滴一滴流淌。燭火漸開始跳躍,誇張地跳躍,側影的曲線亦隨之變化、扭張。耳邊不時傳來動物喉嚨深處的粗聲嘶喘以及不由自主的牙關顫響,我不知人都在黑暗中變為何種模樣。再隨後,我已不再聽見任何其他的聲響,只因我自身深處欲望的聲響亦開始回蕩於胸腔,越來越響徹;只因我自身目光的銳利皆聚焦於這誘惑的曲線之上,犬牙脹大,撐裂唇角,美食唾手可得。

秉燭,女子影化為羊。人見之,紛紛恢復其本來面目,或為羊,或為獸。那些膽怯弱小的,已隱避於黑幕之下;那些張牙舞爪的,紛紛湊近女子,垂涎欲滴。於是羊的面前,平添一張張彰顯無遺的猙獰面孔。

燭火仍在跳躍,黑暗與其僅一面之隔,而我隱於其中,膨脹感隨著每一次呼吸而擴張,我的龐大無止無盡。直到,那個至美側影的回首一眸;直到,那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響起。“囈樹。你要看到真相,我給你。”

一言驚醒,原來這絕非幻境。我倏然明白了若寒的所有意思,一個細節便可揭示世界的本來面目,而我的本來面目,是一只獸。我擡眼,燭火下的曲線仍在靈動,那是光影之間僅存的清靈之物,至美而不忍下口。當欲望的誘惑被超越,美便誕生了。

女子秉燭,剪影化羊。那些見到剪影的眾人忘卻自我,恢復其本來的猙獰面孔,步步相逼。而眾人之間,一名男子挺身而出,擋在女子身前,擋在所有的猙獰面孔之前。

那名男子,是我。

他們圍了上來,如獸群爭食般慌不擇食。我的粗暴與殘忍亦同時迸發,利爪暴生,一掌拍向最臨近的那張猙獰面孔,後者頓時血肉模糊。

可他們持續圍上來,喉嚨裏散發著捕食者饑渴的嘶喘。

他們持續圍上來。

男子最終倒在血泊之中,身周還有盛筵的眾人。

燭台倒地,燭光奄奄一息。我聽到沉重的腳步聲,眾人跨過我的身軀,撲向他們所渴求的食物,隨後腳步聲漸遠了;最後,我聽到血流淌的響聲,黑暗蹣跚著自眼角四周攀爬上來,世界正在失去我以為的樣子。

夜深,夜市已散。濃重的色彩粒子漂浮著,似一切都有可能由之幻生。一名黑衣女子在深夜空曠大街上大步狂奔,身後,跟著衣冠楚楚卻喘息沉重的人,他們以奇怪的姿勢追逐著:為首的男子前肢著地手腳並用奔跑著,幾乎以一種跌倒的姿勢,他的領帶箍緊脖頸,白襯衫沾染泥汙與血跡,袖扣已不知所蹤;他的身後,數名身著長款風衣的老者亦緊緊隨之,咆哮聲呼嘯而過,仰面疾奔;更多人或是雙足直立或是四足著地,他們似無法適應自身變化般,不知選取何種姿勢前行,頻頻跌倒,只能望著遠去的食物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