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馬王廟(第3/9頁)

面對最後一位白薩滿的邀請,守園人只是冷冷地開口道:“不必了,我是從那裏回來的。”

守園人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肉,起身離去,扛著鐵鍬繼續幹活。薩仁烏雲饒有興趣地問教士:“他既然掛起十字架,是否意味著已經接受了洗禮?”柯羅威教士曖昧地回答道:“他和主之間,還有許多話沒說完。”

“我以為他會通過你來溝通。”

“每個人與神的對話都不需要任何中保。我只會和他一起祈禱,但不會越俎代庖。”教士回答。

薩仁烏雲忽然想到了什麽,略帶好奇地問道:“也就是說,你到現在還沒找到受洗的信徒?”柯羅威教士擡起頭,微微露出一絲苦笑,這的確是件讓人頭疼的事。

薩仁烏雲說:“你需要信徒嗎?”柯羅威教士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緩慢而堅定地搖搖頭。造假這種事,沒有任何意義,他不希望自己的信仰蒙上灰塵。肥方丈嘟噥了一句:“早說讓你來馬王廟裏。”教士咳了一聲,和尚低下頭去,繼續吃。

教士沒有跟朋友們說,這件事遠比他們想象的要麻煩。

柯羅威教士在美國時,秉持著一個不太正統的觀念:他樂於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把大家吸引進教堂,激發他們的興趣,但不必急於去洗禮和領取聖餐。個人的信仰應該是一個水到渠成的演變過程,而不是像上門推銷割草機一樣,只追求矚目的數字結果。在柯羅威教士看來,讓一群蒙昧之人對神產生興趣,比誕生一個虔誠的聖徒還要重要。

在中國,很多教士會采取一些不名譽的手段強行拉人入教,他們覺得這是正當的。但柯羅威教士堅決反對這種方式,對此嗤之以鼻。因此在赤峰的諾亞動物園裏,柯羅威教士沒有急於勸誘那些在布道堂聽講的遊客們入教,而是一遍一遍地講述神創造天地的奇妙,諾亞、摩西、亞伯拉罕的行跡,彌賽亞與使徒們的作為。柯羅威教士的口才不賴,中文又很熟練,每次宣講效果都不錯,很受遊客們歡迎。他們還會問出五花八門的問題,教士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相信,疑問至少代表他們已經開始思考,這是通向信仰的第一步。

麻煩就在這裏。

在大洋彼岸,公理會的教堂可以各行其是,並不存在一個上級權威來發號施令。柯羅威教士在伯靈頓的做法不會受到多少束縛。可是在中國,個人的行事卻沒有那麽自由。公理會差會對在華教士有著很強的管轄權——這可以理解,畢竟兩國情況完全不同——因此他們對於各地所開拓的信徒數字格外看重,並據此進行褒美、建議或批評。

之前柯羅威教士堅持要帶動物去赤峰,是因為他認為動物園更有利於傳播福音。有這個理由在,差會中國總堂才算是勉強同意。但在動物園建成以後,總堂驚訝而憤怒地發現,這位可敬的同僚在二選一的情況下,居然選擇先建起了動物園,教堂至今還沒著落。這個本末倒置的舉動讓總堂非常惱火,他們簡直不知道在年度報告裏該怎樣寫,這會成為整個公理會的笑柄。

更關鍵的是,柯羅威教士至今也沒有發展哪怕一個正式受洗的信徒(其實教士認為萬福符合資格,她在武烈河裏已經受過洗了,不過差會顯然不會把大象列入信徒名單),這讓最後一絲可以辯護的合理性也消失了。

總堂與柯羅威教士通了幾次信,教士每次都洋洋灑灑地寫上十幾頁信紙,從神學、哲學和中國現實的角度予以闡釋,希望能得到理解,但對方的態度一次比一次強硬。這就是為什麽當薩仁烏雲說起這個話題時,教士會報以苦笑。

野餐會結束之後,動物園的三位成員把馬王廟的兩位僧人以及薩仁烏雲一直送出了門,然後彼此道別。這些快樂的人與快班郵差擦肩而過,唱著歌離開了。

郵差把一個淺黃色的信封交到教士的手裏,上面的地址明白無誤地顯示來自於總堂。教士斂起笑容,就站在動物園拱門之下拆開,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小滿和守園人站在他的兩側,他們一個不能說話,另一個不願說話,但兩個人都注意到,教士的手腕在微微顫抖。從紅山山峰之間投來的夕陽給他引以為豪的大胡子抹上一層頹光。

總堂發出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要求他必須在夏天之前把動物園處理掉,回歸到宣揚主的正確道路上來。否則,他們將撤銷柯羅威教士在赤峰地區的傳教權,並把他留下來的聲明公之於眾,剝奪他在差會的成員資格。

這次的威脅不同於之前。這是一封哀的美敦書(最後通牒),它態度明確、強硬,不容任何含糊。

雖然公理會沒有“絕罰”的手段,但這封信的嚴重性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