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晁衡
一
西明寺——
槐樹蒼綠,一天比一天濃郁。
起初,樹梢隱約可見點點新芽,繼而膨起、綻放,待放眼望去,已蔓延成一大片淡綠了。
今年,春天比往常來得早。
溫煦的陽光,灑落中庭。
空海和逸勢,佇立在中庭淺綠樹陰下。
“真是佩服哪,空海。”
逸勢望著眼前的牡丹花說。
“明明葉子還沒長出,花苞倒膨成這樣子——”
逸勢所說的,是空海平素經常以手掌罩蓋的那株牡丹花。
牡丹枝莖上,膨現一個又大又漂亮的花苞。
“是你讓這花長成這樣的。”
“嗯,也可以這樣說吧。”
空海淡淡地回應。
逸勢將目光移向空海,說:“空海啊,我真搞不懂你這個人。以前就覺得你有些莫測高深,來到長安,這種感覺更強了——”接著又說:“你啊,比起我們那個日本國,似乎更適合待在唐國。”
“是嗎?”
“四天前那晚上,也是這樣。面對那只黑貓,你毫無懼色,還能沉著應付。”
“不,其實那時相當危險。多虧丹翁大人前來援助。”
“我可看不出來。至少,若我們不在現場,光你一人的話,一定可以對抗那家夥。”逸勢毫不吝惜地稱贊。
那夜之後,隔日、再一日,眾人連著兩天返回棉田,開挖丹翁所指點的數處地方,總共挖出十尊陶俑。
每尊俑像胸前,都貼有胡文咒語,背後刻著“靈”、“宿”、“動”三字。手腳部位也經人精巧加工,使其更容易活動。拆解破壞這些陶俑後,內現大量頭發。
柳宗元帶走了一尊陶俑的頭、手、腳、軀體等部位。
為了謹慎起見,柳宗元留下兩名衛士。
“讓他們暫時監視著棉田。萬一發生什麽事,馬上告訴我。”
臨走前,他對徐文強這樣說。
“那以後,不知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大概不會再出事了吧。”
“可是,空海,那天晚上出現的到底是什麽啊?是貓?還是——”
“是人。”
“人能化為貓嗎?”
“不。”空海搖搖頭,
“是人在暗中操弄貓,有時也能讓自己看起來就是貓。”
“是人嗎?”
“大概是吧。”
“不過,暗中操弄貓的人,他到底想幹什麽呢?”
“我怎麽會知道。”
“可是,你不是一直覺得,劉雲樵宅邸事件跟徐文強棉田事件有關連嗎?”
“是啊。”
“兩者之間的關連,我大概猜想得到。因為劉雲樵宅邸的那只妖貓,也出現在那片棉田——”
“唔。”
“不過,你跟妖貓提到了楊貴妃的事。難道貴妃的事也跟貓扯上關系了?”
“沒錯。”
“為什麽你認為他們有牽扯?”
“你還不明白嗎?”
“嗯。”
“想想看嘛。”
“完全摸不著邊際。”
“那麽,你先想想,在劉雲樵宅邸出現的妖怪,曾說過什麽話——”
“什麽嘛。妖怪說了一堆,我答不出來。”
“譬如,妖物不是這樣說過嗎?要用絹布勒死你——”
“喔。”
“白樂天在馬嵬驛也說過,貴妃是遭人用絹布勒死的。”
“哦。”
“此外,被妖物附身的劉雲樵之妻,變身為老婦之後所跳的舞曲,不就是李白翁作的《清平調詞》嗎?”
“嗯……”逸勢沉思了片刻。
逸勢當然知道,《清平調詞》是為貴妃而作的。
說起來,正因為得知此事,空海才決定一探馬嵬驛的。
“事情果真如此?”
“沒錯。”
“可是,到底誰搬出了貴妃遺體?是那只貓幹的嗎?”
“這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來了,空海。石棺的棺蓋內面,不是沾滿血跡抓痕嗎?到底是誰抓的?依我看,那些血跡,像是已下葬的貴妃突然蘇醒,拼命想逃出而用指甲撓抓棺蓋所留下來的。”
“既然你這麽想,事情大概也就是這樣吧。”
“空海,你別答得愛理不理的。關於那件事,你有什麽看法?”
“我跟你想的一樣。”
“現在回想起,還是讓人不寒而栗。要是自己被埋在地下,像貴妃那樣從地棺裏醒過來,我會變成什麽德性?大概也會掙紮亂抓個不停,在二度斷氣前就發瘋了吧——”
逸勢似乎正在想象自己從地底石棺中悠悠醒來的情景,聳著肩,微微弓起背來。
“空海,柳宗元大人說,有信要麻煩你看,那也跟此事有關?是晁衡大人的信嗎?”
晁衡,也就是倭人安倍仲麻呂。
“唔。”
“對了,柳大人的信差也快到了吧。”
“嗯——”空海頷首點頭。
是日,空海和逸勢接受柳宗元之邀約。
柳宗元握有據說是安倍仲麻呂所寫的信件,要請他們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