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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天裏,這幫人又在村裏抓到一些壯丁——其中有的還只是孩子。到最後他們把那塊殺千刀的石頭從湖裏弄出來,搬到滾木上,一直滾到江邊裝船。把石頭運到江邊也是一趟要人命的差事,耗費了整整一個夏天的時間。壯丁不光要挨打,還有人因此成了殘廢。還死了五個大人,外加一個孩子。巨石所過之處,莊稼盡毀;而前方將要經過的地方,房屋農莊都被夷平,好給石頭讓路。

耗費這麽多勞力,死了這麽多人,就為一塊醜了吧唧、滿是窟窿的石頭。

司馬萍跟丈夫、爹爹還有弟弟一直住在一起,家裏的男丁都在同一塊田裏耕種。弟弟的死對這個家庭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司馬萍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天下午,官府的人騎著馬來報信時的情景。她伏下身子,前額碰到門前夯平的泥地上,當官的坐在馬背上說話時,她都不敢擡頭看他一眼。而弟弟的屍體則裹著草席,放在一旁的地面上。司馬萍跪拜這個當官的,仿佛他來報喪,說弟弟死在他們手上,是這戶人家的福分。

出了這樣的事情,要麽恨自己,要麽恨那些幹下這樁事情之後還要嚇唬你、逼你表現得恭順的人。不然就認命。司馬萍自己基本上一輩子都認命。

可一旦涉及女兒就不是這樣了。一旦孩子出了事,她就絕不肯認命。

這天臨近傍晚,司馬萍離荻繒村越來越近——這是她這輩子出得最遠的一趟門——她想,山賊確實比“花石綱”那些官老爺強些。外面的事她不懂,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

本來她還擔心遇上這村裏悔婚的那戶人家。不過今天這邊正好趕集,村子裏人還不少。司馬萍從衙門口廣場上的人群中間擠過去,有些小販都已經開始收攤了。

她甚至擔心自己怎麽才能跟不認識的人說話,問他們上哪兒能找到天師,為這事兒她擔心了一路。不過她在路上一時沒想起天師有啥扮相,實際上她一來就認出他來了。廣場邊上有一棵桑樹,樹蔭底下擺了一張桌子,那人就在桌子旁喝酒。

這些天師一向戴著紅帽子,而村裏的半仙都戴黑帽子。司馬萍聽說,秘道的道士戴的是黃帽子,這些道士在大市鎮裏,在宮中做法事,每次都要收好多錢。她也不知道這些說法是真還是假,不過真假其實都無關緊要,對吧?

司馬萍深吸一口氣,盡管她人已經來了,但終歸是有些害怕。她仍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當真來到這裏,並且馬上要去求人家。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想吐掉嘴裏的怪味兒。她堅定地從趕晚集的人群中走過——集市中充斥著飯食、動物、水果的氣味,還有酒香——來到天師坐著的地方。

這個天師模樣挺好看,比司馬萍起初想的還要年輕。司馬萍心想,這人許是喝多了,不過沒準兒他的本事,他的法力,管他什麽能對付鬼怪的能耐都在酒裏呢。她自己不過是個啥都不懂的農婦,不是嗎?

天師正在跟桌旁另一個人說著話。看衣著,那人應該是衙門裏的鄉書手。司馬萍走到天師面前停下來,天師轉過頭,看著她。這人臉上胡子拉碴,身上衣著倒挺幹凈。興許他在荻繒幫過哪戶人家,然後人家替他洗過道袍,以示謝恩?

要不就是他花錢叫人把他的衣服拿到河邊洗了!她幹嗎要想這些?

她從一個小村子出來,離家太遠,這會兒正心驚膽戰。不管眼下會怎樣,司馬萍今晚都得在這兒過夜。她不在家,屋裏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兒,一個鬼上身的大女兒,而小兒子則因為大女兒的事情一直被搞得糊裏糊塗、提心吊膽。今晚丈夫從地裏回到家,看見這一幕,一定會暴跳如雷的。不過她出門前就交代過小女兒該怎麽跟他解釋。

司馬萍把手伸進衣服裏,解下藏在腰裏的小罐子(一路上,這罐子一直在屁股上晃來晃去)。她跪在泥地上,把罐子和罐子裏的東西一塊兒捧到天師面前。天師伸手把罐子接過來,司馬萍低下頭,一直碰到天師腳邊的泥土裏。然後她向前伸出粗糙的雙手,握住天師的腳踝,無聲地祈禱著。她說不出話來。

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也是質麗最後的希望。

第二天上午,在回家的路上,司馬萍平白多了兩個護衛。她怎麽想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頭天傍晚,她把罐子裏攢下的辛苦錢都給了天師,天師也答應第二天一早就跟她一起回村子。他的聲音低沉而又和藹,說要先在荻繒處理一點事情,不過隨後就會跟上她。而這之後,緊跟著,在荻繒村集市的另一頭,就有兩個人跟上了她。

司馬萍腦袋暈暈乎乎,走路踉踉蹌蹌,不敢相信自己來這一趟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幹啥。來的路上她還想過,該留點兒錢買吃的,還要找地方過夜。可又一想,這樣不吉利。要是老天願意幫她,那她就得為質麗把自己的家當全部都交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