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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燕吾兒如晤:

前縣丞大人王黻銀如今已高升荊仙府提點刑獄公事。大人撥冗致書,告知我兒安好,偶爾在名叫“春雨”的小城出現。為父依大人所言,才向這家客棧投書。大人在信中提到,他至今感激你舍命搭救之恩,這讓老父與有榮焉。

你母親身體一向健朗,你哥哥如今當了捕快,和我同在衙門裏辦公。這全賴王大人離任前好心促成。為父也一切安好,全賴祖宗保佑。

來信只想告訴你這些,至於你當初所做的選擇,為父無意評判。在我看來,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只盼這封信不誤洪喬,盼兒回復,也讓家中二老心安。為父至今相信,我兒少習門風,今後遇事定當好自為之。

但願我兒安好,元旦回家,莫叫你娘掛念。

父任淵手白

離家這麽多年,任待燕從沒想過這些,他總是避免去想這些。不過他覺得,或許自己是希望父親——他平生最為敬仰的人——權當自己的小兒子在救下縣丞一行人當天死了吧。

若是這樣,一切都會好過些。

這封信真讓人難受。

無意評判。父親一向不對人妄作評判,可是,“不做評判”裏包含著太多的客套和克制。在這個春夜裏,任待燕坐在大江岸邊的客棧裏,腦海中浮現出父親的模樣。大部分時間裏,他都盡量不去想他。

父親為人正直,高尚,無論是對列祖列宗,對家族,還是對國家,都盡到自己的職責——可他兒子卻是水泊寨裏的賊寇。這就是說,他兒子要攔路搶劫,沒準兒還要殺人。他的確殺過人。

但願我兒安好,莫叫你娘掛念。

那晚明月東升,他喝了很多酒。喝多了酒,耽於回憶,滿心愁苦,這樣往往會誤事。

他嫌客棧的姑娘不夠好,非要離開這裏去歌樓,趙子驥怎麽攔都攔不住。歌樓可不是個好去處:那裏可能有帶著保鏢的商人,有兵營裏的軍官,或者是路過此地、不知去哪裏上任的朝廷命官。

任待燕之前把一個漂亮姑娘帶回房裏,對她十分粗暴——今晚可沒有柔情蜜意。不過那姑娘並沒有抱怨:她們知道不可以有怨言。何況他還是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他的慍怒和殘忍,在姑娘看來不過是清風拂面。在他們那一行裏,他算得上是個大人物。

因為,姑娘知道他是誰。

“真是過意不去,”任待燕喃喃說,“我可真蠢。”

“你今晚是蠢。”趙子驥靜靜地說。他的腦子還很清楚,還覺得很可笑。在一個陌生的小縣城裏逃命是再好不過的醒酒良方。已是午夜時分,空氣清冷,月光太亮了。兩人靠著墻,蹲在一條小巷子裏,不讓月亮照到自己。任待燕的鬥篷丟在臥房裏。時間倉促,只夠他匆忙穿上衣褲,赤腳套上鞋子,連頭發也來不及綰起來,帽子也沒戴。

“得把那姑娘除掉。”他說。

“這好辦,跟客棧的兄弟說句話就行了。不過不是現在。”

必須要除掉她,以此警告那些膽敢出賣山賊的人。不過今晚要想動手先得要找到她,在這會兒絕非易事——她已經告訴官軍,說有個來自水泊寨的強盜頭目就在春雨縣城裏。

眼下還有更緊要的問題亟待解決。

任待燕心想,要是他先就給過她很多賞錢,對她好一點,事情會怎樣呢?他可以讓她為自己吹奏笛子,然後稱贊她吹得好,說她生得這麽可愛,應該去荊仙,去杉橦,要不就幹脆去漢金。

要是這樣,她還會為了賞錢去告發自己嗎?

世間事,不管你做了什麽,還是沒做成什麽,一件事總能引出另一件事。任待燕堅信這一點。這其中,命運——還有機遇——或許也起些作用,但是人要如何抉擇,這才是至關重要。

對其他人也是至關重要。今晚險些丟命的不光是他,他還差點兒害死趙子驥。他們也許會毫無意義地死在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縣城裏,所有的宏圖大志,還沒開始就一死了之。

想到這裏,任待燕感到怒火中燒。從孩提時起,他還是“小待子”的時候,憤怒總能給他幫助。他想起父親的來信,折起來就裝在褲兜裏。

“官兵有多少人?”他悄聲問道。

兩人剛才是翻窗戶逃出來的。縱身一躍,跳進巷子裏,這種事情時有發生。回頭倒可以花些時間,好好想想這經常跳窗逃命的人生。早些時候,那姑娘留任待燕一個人在屋裏睡覺,自己離了房間。而趙子驥還沒睡覺,一直在樓下,一邊聽著曲子,一邊小心翼翼地喝著酒。他看見跟任待燕一起上樓的姑娘走到樓下,出門去了。太快了點兒。趙子驥想。

過了一會兒,他也信步走到門外,來到街上,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聽見巡鋪官兵走路說話聲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