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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觀處在負面情緒當中。有時候他就是這樣。也許是喝了馬奶酒的緣故。他又看向對面的阿爾泰人。他們的可汗叫顏頗,已經在位很久了。這是個虎背熊腰、滿身傷痕的漢子,比德觀歲數還大。胳膊上和胸前長著黑色的體毛,就像野獸身上的皮毛。阿爾泰人仍然依照古老的習俗崇拜動物,能在族群當中找到圖騰的鬼魂。他們的薩滿就通過這些鬼魂施展法術。

他們來的地方,森林裏有老虎。據說那裏有全天下最大的老虎。有人說,那裏老虎在夜裏的嘯聲能讓人渾身無力,連站都站不穩。哪怕是最勇敢的武士也會癱倒在地,雙眼緊閉、渾身發抖,只等老虎把死亡帶給他。

皇帝正處在他所謂的黑色情緒當中,他眼睛看著的並非阿爾泰部的顏頗。黑色的情緒,黑色的阿爾泰。皇帝心想。他幹了杯中的馬奶酒,把杯子放在身旁地上,伸手一指,說:“朕要讓那個人給朕跳舞。”

皇帝笑了。看到這樣的笑容,皇帝身邊的人絕不會錯以為皇帝心情大好。“朕的伴當和臣子顏頗年事已高,今晚朕就開恩,他可以不用跳。找個年輕人來跳,讓他們的都統來,就像今春在戰場上一樣,勝過葉尼部的可汗。”

原本在火把圍成的圈子裏,眾人喝過了馬奶酒,就在高天和群星之下有說有笑。現在一下子都沒了聲音。只一瞬間,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就連斟馬奶酒的人都站住了。四下裏靜得連火堆燃燒的噼啪聲都聽得見,連野地裏的馬鳴聲都聽得清。

在篝火的另一頭,阿爾泰部的都統直直地盯著皇帝。他嘴唇都不動一下地輕輕說道:“我拒絕。”

挨著他坐在左邊的弟弟也直視前方,說:“他會殺了你。”

“讓他殺吧,我拒絕。”

“完顏——”

“我不跳。替我報仇。”

坐在他另一邊的人動了一動,阿爾泰的可汗費力地站起來,開口說道:“統禦蕭虜萬民的陛下,我還是阿爾泰的可汗呢,這個舞該著我來跳。”

“不要!”可汗身邊的都統一下子擡起眼睛朝上看去,驚叫道。

可汗厲聲道:“一會兒跟你算賬。”顏頗一頭白發雖然已經稀疏,卻仍舊很長,泛著身旁火把的光。他左手少了兩根手指,身上有一道傷疤,從脖子一邊斜著劃過胸前一直延伸到另一邊的腰胯上。

在空地和火堆的對面,只見皇帝搖了搖頭,說:“朕讓都統來跳,阿爾泰部的可汗。襲擊葉尼部的是他。”

顏頗說:“阿爾泰部事無巨細都是我說了算。”他的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楚。

“真的?那今春在河邊指揮作戰的是你嗎,可汗?”

顏頗不說話了。誰都知道,那天顏頗並不在河邊。

皇帝繼續說:“沒有可汗指示就去打仗,阿爾泰部上一次如此行事是什麽時候?如今朕的朝廷裏養著史官,他們肯定想知道。他們會寫字。”語氣惡毒,像抽鞭子。

顏頗不安地動了一下,執拗地堅持說:“我來跳舞,這是我的任務……我的職責。”

“坐下!”蕭虜皇帝說道,這是一道命令,“讓誰跳舞朕說了算。禦帳親軍,要是阿爾泰部的都統不起來,就射死他左邊那三個人。”

那三個人其中之一就是他弟弟。

“我才是可汗!”顏頗大喊。

“而朕是皇帝!”德觀說。

他看著對面的都統,後者就在站著的阿爾泰可汗身邊。“要麽你跳,要麽朕殺三個人,再讓你的可汗跳。反正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滿意。”

皇帝的禦帳親軍抽出弓來,但並沒有搭箭。這些是草原上的騎兵,彎弓搭箭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完顏站了起來。

他身量不高,樣子精瘦,肌肉結實,臉上就像戴了個面具。人群中有人嘆了口氣。

“能代替我家可汗在今夜跳舞,是我的榮幸。”阿爾泰的完顏如此回答。

跟著,他開始跳舞了。

他跳的舞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也不是該在納貢的聚會上出現的舞。完顏跳的是戰舞。這場戰鬥發生在火堆周圍,在火堆之上,在河邊的草地上,在星空下圍聚成一圈的騎手們中間。

他像葉尼部可汗一樣躍過火堆,仿佛那是戰場上的一道壕溝。他躍過火堆,落地時面沖著皇帝,兩腿分得大開,穩住身形,旁邊的人可以一眼看出這是一個騎兵,手裏揮舞著劍,或是弓。他身後和四周火把映在他身上的火光,隨著他的動作忽明忽暗,讓他整個人在觀眾的注視下時隱時現。

他又圍著火堆轉圈,面對著他自己的部落,把後背露給了皇帝。現在他的動作像是戰士們在佯裝撤退:步子很快,用來吸引敵人冒進追擊。緊跟著,他又從火堆的另一頭高高躍起,但這一回來了一個前空翻,膝蓋收攏,仿佛一個技藝高超的騎手在馬背上帶馬躍過墻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