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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繼續說:“先跪著別起來。告訴朕,卿為西北戰事挑選的監軍鄔童,現身在何處?告訴朕,鄔童為何不回朝復命,將伐祁戰況上奏給朕?整個漢金都知道的事情,朕直到今早才第一次聽說,聽一個園丁說起!”

身為官家,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

毫無疑問,這個才是今天早上真正的、最致命的恐怖所在。杭德金心想,寇賑肯定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這會兒一定嚇得心跳不止,汗流浹背,兩股戰戰,屁滾尿流。

他肯定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定然大勢已去,烏紗不保,還有可能死在今天。或者被發配到零洲島上。

就在這同一天,在距離漢金萬裏之遙的南方,在千山萬水之外,在稻田湖澤之外,在白浪滔天、海風呼嘯的海峽對岸,在奇台帝國的盡頭的島上,清早人們又一次感謝上天,這場夏季暴雨終於過去了。

每年從三月起,大雨就隨著西風降臨零洲島,一直持續到入秋。有不少人就是因為大雨、潮濕和炎熱,以及隨之引發的疾病而失去生命。這其中大部分人來自北方。

生來就住在沿海山區的人,或者是零洲島上的原住民,更容易適應這裏濕熱的夏季,以及隨之而來的疾病和虛弱。不過,在很多人看來,零洲島就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島上還有巨蟒,這可不是傳說。無論是村子裏泥濘的土路,還是樹葉繁茂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裏,都有它們的蹤影。

還有好多種毒蜘蛛。有的個頭很小,難以發現,有的人就是被它悄無聲息地咬死了。在這裏,穿鞋之前一定要先把鞋子晃一晃,倒出裏面的蜘蛛,穿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隨時準備把腳抽出來。

這裏還有老虎,這種老虎只能在南方看見。有時,在零洲島滿天烏雲或是繁星之下,老虎的吼聲充斥著零洲島整個濃黑的夜。據說,如果人在離老虎很近的地方聽見吼聲,整個人都會因此動彈不得。每年都有不少人死於虎口。倘若被虎大仙盯上了,再小心謹慎都沒用。

還有鬼。不過孤魂野鬼到哪兒都有。

島上還有各種奇花異草,鼓著碩大的花苞,泛著艷麗的顏色,散發出馥郁的香氣。不過到外面的草甸上、森林邊賞花卻是件危險的事情,何況大雨傾盆時也出不了門。

即便是在屋內,風雨最大的時候也難保性命無虞。油燈會被吹得來回直晃,有時一下子就滅掉了。供桌上的蠟燭會被撞翻。外面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家家戶戶都點著燈。有時正午時分,天突然黑了下來,而這個人卻在腦子構思詩句,還會念出聲來,聲音在震天的雨聲裏抑揚頓挫,聆聽詩句的只有伴隨詩人來到這天盡頭的兒子。

等到風停雨住,可以寫字時,盧琛會拿出筆紙,研好墨,動手記下詩句,或是寫信寄往北方。

他的信裏總有一種堅持信念、絕不妥協的風趣。這些書信大部分是寄給弟弟盧超的,有一些也寄給妻子,兩人都住在大江南岸的農莊裏。他也不知道這些信最終能不能送到他們手裏,不過在這裏除了寫字也無事可做,何況寫作就是他的生命。

詩詞、散文、書信,還有給朝廷的奏章,占據了他很大一部分心思。初到這裏時,他隨身帶了些書來,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些書早已被潮濕的環境所毀。他經常在紙上抄寫卓門經典,以免忘記,不過寫得更多的還是詩詞。很久以前,他曾經在作品中說,他真的相信自己能夠隨遇而安。在這裏,這個信念,還有他跟別人嬉笑戲謔的能力,都要經受考驗。

這裏要弄到紙也不容易。村邊上有座道觀,裏面住著六個道士,現在的這位觀主讀過盧琛的詩,對他十分仰慕。盧琛幾乎每天都要踩著樹林邊的泥路前往道觀,眾人一邊喝著島上粗釀的黃酒,一邊聊天。盧琛很樂意跟聰明人聊天,跟誰聊都樂意。

時不時地,會有個道士穿過海峽——這在雨季裏十分危險——去大陸上打聽消息、采買貨品,並且為盧琛帶回信函。到現在為止,本地長官(新到任的長官年紀輕輕,悶悶不樂,這倒不意外)對這些事情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眼下他們並沒有得到上峰的指示。不過這都說不準。當年朋黨之爭的遺禍一直延續至今,他不就在零洲島上嗎?這就是朋黨仇恨的明證。盡管從未向別人說起過,但盧琛確信,自己被發配至此,是因為有個女人想讓自己死在這裏。這件事情沒辦法證實,但這個想法已經產生了。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自己絕不能輕易死去。

道士也會把盧琛的信帶過海峽,然後把信托付給其他旅人,讓他們捎著信,在淒厲的猿聲中翻過屏障一樣的高山,穿過遍地碎石的關隘峽谷,就這樣,這些信件才得以從萬裏之遙的天涯回到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