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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林珊早就習慣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遇見的幾乎每一個女人,無論品秩地位高低,對她都是這樣。男人面對林珊時大多感到舒暢,甚至會覺得有趣。而女人們都恨她。

從這個角度來說,父親對自己的教育,很難說到底能不能算是一份禮物。

林珊很早以前就明白,有些禮物的性質十分復雜。颶風起於萍末。有位詩人曾這樣寫過,這話不假。另一方面,大事也有同樣的功效。比如對林家來說,林珊哥哥的死就是一件大事。

在那之後的年歲裏,林家僅存的一棵獨苗,身材單薄、心思敏捷的女兒開始接受教育。這是一次嘗試,一開始學得很慢——就像秘道的方士一點點加熱丹爐中的藥水——到後來就加快了學習進度。這些教育原本是用來教男孩子參加科舉考試、求取功名的。

不消說,林珊無法參加科舉,更當不了官,然而父親給她的教育讓她足以勝任這一切。而且父親還指導她書法,教她寫一手好字。

她還無師自通地學會填詞。

如今,林珊對書法比父親還要自信。有種說法,叫人如其字,觀其字能識其人,如果真是這樣,那父親的字,筆畫流暢、筆直、工整,正好體現他為人的謹慎與不自信。父親只有在外地旅遊、往家裏寫信時才會寫行書,他的行書只有林珊和母親見過,從中可見他熱情的一面。這一面,林廓一直把它隱藏起來,藏進他的字裏,藏進他瘦高、微駝、與世無爭的身形裏。

林珊自己的字,不論是正楷還是行書,筆意都更加大膽、雄健。她知道,這手字太不像女人,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她讓侍女退出臥室,侍女照做了,只是又慢了半拍。退出去時,她也沒有把門關好,門外是黑乎乎的走廊。林珊想叫她回來,再一想,又算了。

房間在宅子後邊,距離花園最近的地方。席夫子有意不把房子造得太大,以示恭順,所以連專門供女眷居住的廂房都沒有,更別說單獨的別院了。不過男人都住在房子前半部分,林珊不確定主人家和詩人有沒有休息,不過父親已經睡下了。晚飯時,父女二人一塊兒起身離桌,好留出時間,讓兩位故人守著燭台,對著美酒單獨談話。這沒什麽可說的。林珊心想,今晚注定是個傷心夜,無論席文臯如何掩飾。

深夜的花園裏並不清靜。有蟋蟀聲,風吹樹葉聲,貓頭鷹的叫聲,翅膀扇動聲,還有細微的風鈴聲。林珊看見主人在房間裏給她放了兩本書。屋裏還有一盞燈,燈芯很長,可以讓林珊秉燭夜讀。這兩本書,其一是一部手卷,另一本是印刷出來的線裝書。屋裏還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床很大,四面圍著帷帳,床上放著一只藍色的瓷枕,上面畫著白色的梅花。

席夫子老了,老到可以只是欣賞她,而不會為此大驚小怪。他似乎覺得林珊熟讀詩書這件事情很有意思。林珊並不太想他有這樣的反應。不過,她才十七歲,還是姑娘,又能指望別人有什麽反應呢?

也許,在林珊心裏——說出來可不合適——她是希望能讓其他人欣賞自己的詞作,品評其中的優點與不足。林珊並非自負,她知道自己的造詣有多麽不足。

晚膳時,盧琛倒是說起,他想聽人唱林珊的詞。

在很多方面,無論是詩文還是思想,盧琛都擁有當今世人難以企及的造詣。與此同時,他又放浪形骸,恣意歡謔,晚膳時他一刻不停地說笑,努力調動另外三人的情緒。他還頻頻向眾人(包括林珊)舉杯,一杯喝完便又滿上。努力讓氣氛變得愉悅。變得愉悅,卻並非真的愉悅。

他要去的是零洲島啊。朝廷是想讓他死在那裏。一想到這裏,林珊心中總會感到沉甸甸的、近於恐慌的痛苦。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情緒,連林珊也摸不準。喪親之痛?對無可避免的損失的預見和隨之而來的苦澀?林珊感到一絲異樣,她幾乎想要慟哭一場。

送別朋友時,人們總會折一段柳枝,“柳”“留”同音,折柳表達的,便是想要挽留朋友的惜別之情。可盧琛是要被發配到零洲啊,山遠水長,又如何能留得住呢?

今天上午,初次見面就這樣說話,真是莽撞。林珊都知道,說的時候就知道。盧琛的到來讓林珊激動不已,無法自持——與此同時,她又打定主意不要讓這份激動顯露半分。林珊知道,有時候自己如此需要存在感,以至於故意制造沖突,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你看看你!林珊發現自己哭了。察覺到這一點,又是一件令人難受的事情。

可以說,林珊就是父親截然相反的一面。父親站在人群當中,仿佛隨時都會後撤一步,抄著雙手,用他的姿勢告訴眾人:若非你叫我來,我都不會在這裏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