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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每一個來延陵賞花的人來說,的確是這樣。

人們走在街上,頭上都要戴朵花。巷子裏擠滿了販夫走卒,農民也擠進城賞花尋樂,達官貴人則身著長袍,出行時都有步輦擡著。

城中有幾家大花圃,種出來的花,有的擺在花圃門口賣,有的則是沿街叫賣,每年這時候,這些花圃都會替主人狠賺一筆。

魏家的牡丹堪稱一絕,他家的花圃四面圍墻,墻裏面是一窪池塘,塘心有小島,魏家最好的牡丹都在那島上。你得花十個大錢,才能進入花圃,坐上小船,去島上賞花。魏家雇了家丁,倘若有人膽敢碰一下花,家丁都會對他拳腳相向。

培育出完美無瑕、香氣馥郁的牡丹,是一門了不起的手藝。為了能在這屈曲的幽徑上走一遭,親身體驗春色滿園、香氣醉人的勝景,百姓們情願花錢並且排上幾個時辰的隊。然後第二天、第三天還會再來,只為看看園中百花有哪些變化。

婦人也會頭戴鮮花,走在人群裏。一年當中,只有此時此地——牡丹節期間的延陵,婦人才可以從日漸煩瑣、多到無以復加的束縛中暫時解脫出來。

這就是春季。喧鬧、癲狂,花香沉醉,溢彩流光。街上絲竹歌舞隨處可見,還有說書的、耍猴的、變戲法的……無數的攤販在叫賣酒食,人們沉醉在無比的歡樂當中,等到天黑以後,庭院內,小巷中,臥室裏——不僅僅是歌樓妓館裏,普通人也同樣沉醉地做著苟且之事。

這是聖人嘆惋世風日下的另一個原因。

林珊走在父親身旁,興奮得簡直要暈頭轉向了。可她竭力掩飾這一點。舉止要端莊,可不能像小孩兒一樣。

她集中精力,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盡收眼底,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她知道,一闋詞的成敗關鍵就在於細節。填詞不只是按律填字。只有觀察敏銳才能讓一闋詞脫穎而出,值得你……說真的,你拿什麽換都值得。

林珊今年十七歲,明年春天就要出嫁了。這個念頭實在太遠了,可是想起這個倒也不會不高興。

不過,這會兒林珊身在延陵,和父親一道走在節日期間熱鬧的人群當中。眼見,耳聞,鼻子嗅(鮮花隨處可見,汗臭無處可躲;林珊心想,真是勝景共煩憂同味啊)。父女二人正擠擠挨挨地從城墻返回長生殿大街。這裏不光有林珊一個女子,可林珊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

林珊開始引人注目是在兩年前。她的美貌本來足以讓人一見鐘情,或是讓詩人詩興大發,可是她舉手投足的姿勢,雙眼顧盼的神態,還有待人接物的態度,似乎都有些別樣的東西,讓人不得不對她有所關注。林珊眉間寬,鼻子挺,手指纖長。對女子來說,她個子太高——這是父親的遺傳。

林廓身量頎長,可從林珊記事起,他站著時總有點駝背,仿佛從不以身高過人為傲,反而時刻都準備著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

林廓參加過三次科考,第三次終於考上了進士(這點足以讓人尊重),可他從未得到過一官半職,連外放的機會都沒有。像林廓這樣的人不在少數,科考圓滿,卻無功名。他有文官的朝服腰帶,頂著員外郎——意思是說他並無官職——的頭銜,每月領取一份餼廩。他寫得一手好字,最近剛完成並付梓了一本小書,品評延陵城中大小園林。這便是父女二人此行的緣由。

林廓從不曾明顯開罪過誰——這一點在當今可說是尤為重要——而且似乎也並未發覺,有人對自己很有興趣。

不過林珊注意到了,也許是女孩兒的心思更敏感吧。

林廓生性和善,還有一點與世無爭的習性。他這輩子僅有的一次冒險,就是把自家這根獨苗教養得像個男孩子。這可不是個無關痛癢的決定,而是關乎一個人將來的一生。

林珊遍覽群書,博古通今,寫得一手漂亮的行書,楷書更是一絕。她還和大部分家世良好的女子一樣,會唱曲,會彈琵琶,她甚至還會填詞。詞是第十二王朝出現的新的詩歌形式,就是把歌詞填進鄉野、歌樓中廣為傳唱的曲子裏。

林廓還給自己和女兒分別準備了弓箭,並且找來一位解甲歸田的弓手教習父女二人弓術。這又是一場對世風的默默反抗。如今,但凡是有教養的男子(更別說是他們的女兒)都會傲慢地對所有習武風氣不屑一顧。

不消說,這些都不是女兒家該做的事情。在樂藝上,有的女人會一邊嫵媚地撥弄琵琶,一邊唱男人填的詞。不過這樣的女人一般都是——一向都是——伶人娼妓。

去年冬天,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林廓替女兒定了親。在林廓看來,未來的女婿必須願意接納女兒的為人,並且樂在其中。這比許多女兒家能夠奢求的還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