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瀛台鐵勒 第五章

我兩仗皆勝,第三件事已無懸念,它考較的實際上是忠實於新王的大合薩的法力和新王的運氣。

黎明前的黑暗裏,白茅風怒號,我們在這樣的夜裏在有熊山下祭拜完先祖的靈魂,只有在他們的見證下,才能完成瀛棘王的登基大典。大合薩將代替族人去聽取神靈和祖先的啟迪。過去在白梨城的時候,歷代瀛棘王要確認世子身份的時候,都要通過大合薩到祖先的廟宇去祭拜靜祈,他會有許多年的時間去尋找天之墜石,在登基日那一天,站在上面將大纛交給瀛棘王。神聖的墜石裏蘊藏著星辰的力量,它的力量大小就象征著這一位瀛棘王國運的昌盛與否。

通常繼承王位的人定下來後,瀛棘大合薩會在新王登基前的漫長年歲裏去尋找這塊石頭,可如今全族被遷到北荒之地,家當全都丟了,我又是倉促決定登基的,大合薩就必須獨力在極短的時間裏找到墜石了。

每地都存在星辰力量聚集的地方,大合薩總是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去嘗試與巨大的妖靈溝通,得到它們的庇護和力量。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大合薩的力量就會消失和軟弱。此時大合薩剛剛歸來北荒不到一個月,他的力量是否足以與墜石呼應,令人擔憂。

拜完山後,大合薩獨自一人,赤身走入黑暗中。正常人在這樣的氣溫下,一刻鐘就會斃命,被凍成堅硬的冰柱,但大合薩卻在烏黑的有熊山上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後才歸來。他的光頭和皮膚上也掛滿白霜,他的表情虛弱卻神采奕奕。這本身已是神跡存在的一部分。他高高地舉起了一只手,彎曲的手指裏緊緊地握住一塊梭形的白石。那就是我的墜石了。

瀛棘人一起歡呼了起來。“是的,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祖先和山神的聲音。”大合薩把石頭貼在我的胸膛上,用催眠般的魔力在我耳邊低語:“你聽到山上傳來的咆哮和力量了嗎?它是你的,它是屬於你的了。”

賀拔離和七個那顏合力將我的旗幟在斡耳朵前高高樹起。旗杆是赤蠻親自帶著十來個人,從遙遠的大望山南麓找到的冷杉木,巨大的樹幹有六丈多高。它高高聳立而起,開始在風中飄揚的時候,金子一樣的陽光正好越過大望山的山尖,灑在了金冠豸的旗子上面。

蒼狼是我的年號。

在那天晚上看見那只對月長嗥的寂狼時,我就有了用這個年號的念頭。

它被寫在淡黃的天蠶絲錦上,由大合薩在斡耳朵裏大聲公布的時候,我的兄弟們都以為這是鐵狼王的意見,他們的臉上露出幾分悻悻的神色。我坐在那張楠木的大椅上看到了這些不加掩飾的表情,但我懶得說明真相——就算我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高踞在我身後的鐵狼王也不想解釋——他用不著解釋。

那一年剩下的八個月,是陰羽原上難得的平靜日子。瀛棘的子孫們終於在有熊山下匯集一處了,雖然依舊是各懷異心,但還是能遵循外表上的相敬如賓默契。他們確實累了,需要一段時間喘息,同時舔養自己的傷口。

唯一值得悲傷的,是老師古彌遠離開了。

我問他說:“老師不肯留下來幫我嗎?我能當上大君,一半是運氣一半是老師的功勞,你如果走了,部落裏的人怎麽還會服我呢?”

“你是個很乖很稱職的大君,可我在這兒本來呆不久長,”古彌遠笑著說,“許多人在找我,如果他們知道我在這兒,會來找瀛棘的麻煩,那豈非違了幫你的初衷。”

我問:“你是說那些辰……”

古彌遠用眼神制止了我後面的話。辰月的名頭確乎不是所有人愛聽到的東西。

“你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安慰我說,“阿鞠尼,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自己小心吧。”

“老師,還有什麽可以告訴我的嗎?”我緊緊地拉住他的手問。

“當真正的王,讓每一個人害怕。”他說。

古彌遠將鐵狼王送的金珠銀兩都謝絕不要,和他突兀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一樣,不過是一人一馬,一劍一影而已。臨走前,他撫摩著我的額頂,對我說:“別擔心,你需要的時候,我會再來的。”從他的手上,我感覺到他的半心半意。如果他也是將心湖冰封了的人,又怎麽能特別地眷顧我呢。

我知道他早晚要走,八個月前我登基的那一天,他就流露出了這個跡象。

那一天,在外面的曠野裏,我的子民們開始敲擊自己的盾牌呼喊。裏頭掩藏有猶疑的雜音,但很快被淹沒了。我的兄弟、我的那顏們和我那顏的孫子們,他們都在注視著我,目光各不相同,但都帶有相同的憂悒神色。我四處也沒看到我老師古彌遠。

那天晚上的瀛棘大宴比我經歷過的蠻舞大宴要簡陋得多,不同的是如今我在最尊榮的位子上就坐。我臉上的鞭痕已經長好,我想,不知道那個頭發烏黑脖子柔軟的小女孩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