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身無形(1)

黑沉沉的鐵塔壓在三重須彌座上,它的影子就如一支利錐,落在空蕩蕩的院子裏。

院子裏只站著一個巨人,如一座聳立的小山。

熾烈的陽光像一團火般落在他的額上,把那兒曬得通紅,汗水掛在寬闊的肩膀和肋下,但巨人低垂眉頭,一動也不動,只是把憤怒和無盡的力量隱藏在緊繃的肌肉和兇狠的眼光裏。

四面的屋脊上都可見羽人弓手,扣住鋼弦,半張著弓,數百枚閃閃的箭頭編織成一道細密的網,將虎頭籠罩在其中。

虎頭抓住手裏磨盤大的斧頭,眯縫起雙眼,只瞪著推開中門走入的黑影刀。

黑影刀踏入院內的一舉一動都顯露出胸有成竹,但他在這樣的目光面前也覺得有點不自在。

他一手牽著羽裳,輕輕地繞開地上那團沉重的山一樣的陰影,踏上通往鐵塔的台階。

塔內既窄小又黑暗,當面是一條右旋向上的樓梯。黑影刀一向不怎麽喜歡窄小的空間,但他喜歡黑暗,那讓他有一種融入其內的安全感。

他拉著羽裳的手,向右轉了一圈又一圈,步步登高。在這一圈圈的攀高中,小女孩什麽也沒看到,只覺得四面壁上都是一排排厚厚的書籍名冊。

他們轉到第五圈的時候,才出現在塔頂裏。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藥香。

四面的窗戶都被厚厚的帷幕擋住了,只有暗淡的一點燈光照亮塔內人的容貌。

半倚在一張躺榻上的正是鐵問舟,那個獅子一樣的男人。他捂著胸口,慢慢地咳嗽著,臉上帶著可怕的白色。

黑影刀認識那種蒼白,那是垂死的白。

躺榻一側立著扇屏風,屏風前除了一位瘦骨伶仃的山羊胡老者,再看不到其他侍衛。黑影刀認得那人是厭火城最好的大夫百裏愈,雖然醫術精湛,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長者。他不確定屏風背後是否還有人,但他漫不在乎。鐵昆奴已經死了,鬼臉是他的盟友,而虎頭已被壓制在下面院子裏——厭火城內最出名的武士都已被控制住了,還有誰是他的對手呢?

但他還是習慣地在床上那位垂死的男人前垂下雙手。

“我知道是你。”

床上的男人望著從樓梯口鉆出來的黑影刀,微弱地點了點頭。

“鐵爺,”黑影刀依舊帶著恭敬的口氣道,“我為了一萬影者的活路而來。”

“不,你是為了自己而來。”鐵爺聲音低微地道。他奄奄的聲息與藥香混淆在一起,若有若無地在塔室內飄曳,但他的話一字一句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讓黑影刀如身在公堂受審,不由得想為自己辯解:“下城已經保不住了。我只有與羽鶴亭合作才能救他們。”

“影者的所有意義都在下城,下城消失了,他們也就死了,”鐵問舟擡起眼來,下了結論說:“所以你還是為了自己。”

羽裳驚訝地發現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兩點巨燭,可以洞照一切。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鐵問舟了,這麽近地看他還是頭一次。這樣的人,如果在往日,真的可以救出風行雲呢。她想。

黑影刀依舊垂著雙手,卻慢慢捏緊了拳頭。他擡起頭,雙目灼灼地望著鐵問舟:“爭吵還有什麽意義嗎?即便你是對的,那又怎麽樣呢?我可以看到即將到來的驗證,而你卻沒有辦法了。”

羽裳發現面前這個男人微笑起來:“你已經殺了我一次了,還不夠嗎?”

“鐵爺,我不想反你,”黑影刀苦澀地道,“我本指望由你來帶領我們得天下,可你不願意,我不得不下這個手。”

他這麽說著,慢慢地從袖子裏抽出了那柄精光湛然的長刀。這麽長的刀是如何藏在袖中的,確實讓人看不出來。站在一旁的百裏愈抱著醫箱,渾身輕輕地哆嗦起來。

羽裳再也忍不住,跳上前走,張開雙手擋在榻前,大聲說:“你不能殺他。”

室內眾人均是愕然。

鐵問舟捂著胸口咳嗽著說:“小姑娘,你快躲到後面去,小心受傷。”

羽裳大聲說:“你已經刺傷他了,他現在只是位病人,躺在這裏無法反抗,你還不放過他嗎?”

黑影刀的臉周毛發亂動,只是看不清他的臉色,他停了停步子,嘆著氣說:“你不死,影子不會聽我的話。”

“如果你要救他們,為什麽又怕他們不聽你的話呢?”鐵問舟反問,他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反駁黑影刀的理由,字字都如重錘敲打,只敲打得黑影刀身子顫抖,但還是舉著刀步步逼近。

鐵問舟點了點頭,他這一動,血就從胸前裹著的白綢子上慢慢地洇出來:“鹿舞那一刺,對你來說還不夠狠吧?”

這話聲音極輕,卻讓黑影刀宛受雷擊,噔噔噔地後退了三四步。

他的目光在黑暗的室內一下子亮了起來,在烏黑的臉上看著明晃晃的如同鏡子:“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