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雷池(1)

鹿舞很少在夜晚時離開厭火城那些迷宮一樣彎彎繞繞的巷道。她喜愛這一時刻的厭火城,白日的燥熱散去,經歷過一整天的冷漠和沉睡,下城像是匹野貓,終於復蘇了。它抖動身子,白日裏那些濃厚的騷動的氣味,便雜帶上夜暗的寒意,從每一處毛孔中散發出來。

不論是小酒館還是那些破落的商鋪,看上去只是些搖晃的茅草棚子,卻矗立了數百年。細細的歌聲從門縫裏流出來,亮亮的窗戶紙後面有一些劍影,巷子的墻上飛賊的身影若隱若現。這些還只是厭火的表象。

到了真正的夜裏,街上立著的鼓被人敲了起來。和著鼓聲,有些人從酒館那低矮的門洞中冒出,而更多的人從另一些黑洞洞的門裏湧出來,他們像老鼠一樣順著巷道前進,匯集在一起,變成絡繹不絕的一大股。他們不再臉色放松,目光迷離,而是目光火熱,每個人腰間都揣著刀子或者掛著流星錘,頭發和衣服上散發著煙味,散發著酒味,更重要的是帶著下城的味道。這些人就此匯集在一起,無目的地遊蕩,他們跳舞,他們大口地喝酒,在廣場上燃起大火,讓夜空中飄蕩著油脂、孜然、烤魚和羊尾肉的香味。這是個喧囂,混亂,鬼魅的妖異的世界。這才是真正的厭火。

可是最愛熱鬧的她卻不能參與進去,今天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鹿舞抱著貓,腰帶上插著青羅的那柄山王劍,朝偏僻的很少人光臨的一個角落裏走去,那只傻傻的白駱駝拖著韁繩,跟在她後面。想起白天裏遇到的那個蠻族年輕人,她嘴上還會浮出一抹微笑。鹿舞就喜歡欺負這樣的外鄉人。

這一次是不是玩得有點過頭了呢?她擺擺頭看了看優雅地伸著步子、慢騰騰地跟著她走的白果皮。那個年輕人從府兵駐處躥出來跑得那麽快,連她都追趕不上。

這個人真是呆得有點不一樣——不過,他的笑容,還真是溫暖呢。想到他的笑時,鹿舞嘴角邊浮現出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微笑。

冰涼的夜風凝出了一些細小的露珠,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滑去,隨風吹來了黃花的香氣。大駱駝跟著來了也好,沒準等會兒還可以派上用場呢。而這把劍——鹿舞拿在手裏連舞帶砍地玩了一會兒——還是蠻順手的。

天上是一輪殘月,月亮小得快看不見了。阿黃的眼珠子卻瞪得溜圓,在她懷裏掙來掙去,一副不安分的樣子。

“阿黃,別耍小孩子脾氣啦。該見的人還是得見的,時候到了啊。”鹿舞開始還好言好語地安慰它,到後來口氣越來越嚴厲。“我知道你更想去翻垃圾箱玩,不過今天不行。”她用沒得商量的口氣說。

墨藍水色的夜空裏,月色妖嬈。她再走幾步,突然彎下身子,像貓那樣靈動地在夜暗下穿行,絲毫也不擾動濕潤的空氣。她走出一條小小的巷道,眼前突然出現一片波瀾不興的水池子,墨黑的水池子仿佛一面魔鏡一樣倒映著天上的殘月。池子上水霧繚繞,卻可看到水中間的一棵樹。這幅景象靜謐,超然,妖異。

白駱駝無奈地叫了一聲,牽著韁繩站住了。

“白果皮,乖乖站著,別亂跑。”鹿舞說,然後把懷裏扭動的毛球放在駱駝邊,豎起一根指頭警告那只貓,“你也一樣。”

大黃貓不滿地叫了一聲,鹿舞沒有理它,她已經撩起裙裾,露出白皙的腳踝,踏入水中。

厭火的人,誰不知道踏入雷池的可怕後果呢?但踏入這冰冷的池水時,鹿舞卻無絲毫的猶豫。鬼臉給她的情報沒有錯,從這條巷道出來並無人防守,而水裏已經被人系上了繩梯,每隔兩步就有一塊小小的木板。

鹿舞的光腳踩在木板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水紋,越來越大地洇了出去,它們互相碰撞,然後越來越多。她順著繩梯一連串地跳著,到了池子中心的那個小小的圓島上,只發出了一串輕微的濺水聲。

島中間那棵樹微微地發著光,讓她能清楚地看到樹下坐著的男子,他身形魁梧,頭發如獅子般披散在肩上,背對著她盤膝而坐。一只貓頭鷹劃過夜空,在星辰下發出孤獨的叫聲。

“你終於來了。”他沒轉過身,只用略帶蒼老的聲音說。

“你知道我今天要來?”鹿舞咬著嘴唇說,轉顧了一下四周,從她的話裏能聽到一絲兒的害怕,不過那害怕淡淡的,很快就飄散了。

那人仰頭看樹。樹骨如鐵,伸在墨黑的夜裏如同淡紅的剪影。“花枝早晚是要折下的吧,”他說,“有多少年了,一十四年了吧?我原本以為能多等幾年呢。”

鹿舞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摸著自己腰帶上的劍:“我早就長大了——大到可以殺人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說:“當然啦,你比我當年殺第一個人的時候,年紀還要大呢。”